但愿是你的幸福(散文)

  父亲深深地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瘦削的头,一张峥嵘的脸。   七十四岁的父亲可受苦了。医生要他仰躺在床上,一月之内不能坐起来,吃喝拉撒,痛苦或者幸福,忧郁或者平静,回忆或者期盼,孤独或者快乐,一切的一切,都在床上进行和完成。其实我知道,父亲只有前者,没有后者。   我默默地凝望着父亲那张脸,看见他的鼻孔里长满了又细又密的毛,也如头发一样,白了。人一老,一切都呈现萎缩趋势,唯独鼻毛茂盛得像夏天山沟里的山草,仿佛要挤出鼻孔来。嘴却瘪下去,颧骨耸起来,睫毛掉光了,眯缝着的眼睛偶尔睁开,里面一片浑浊,像暴雨后的水坑。整个脸部没有表情,悲、喜、怒,希望或者失望,一切都没有。这就是一个老了的人。一个老了的人就这样归于暗淡与沉寂,还有不为人知的隐忍。   那天从医院回来,四个小伙子抬他上楼,抬高放低,个个大汗淋漓,而他闭着眼,漠不关心似的沉寂,放任似的无动于衷。我�]好气地说,你看你坐八抬大轿,多享福啊!父亲没反应。我心里是有些气的。父亲在乡下老家中了风,我一个年关都在侍候他,好容易有了点转机。我回城后他却信了暗中流行的“基督教”,把药全扔了,天天祈祷天主,耽误了病情。又偏偏不听我的叮嘱,偷偷站起来“锻炼”,摔成髋骨折……   我负起了全部责任:换膏药,喂饭,帮他翻身,洗脸洗脚,接大小便……那膏药要不断用酒或醋加湿。有时焐干了,脱落的药末子洒一床,我一点点捡起来,再从边缝塞进药布,用醋濡湿,一点点捏成稀糊状。干这活只能弯腰俯身,不久就腰酸腿僵。父亲闭着眼,一声不吭,似乎是一种享受。我知道他一定没睡着,想些漫无边际的往事。自从父亲到来,屋里就弥漫一种说不清楚的怪味,仿佛是别一世界的幽暗气息。我以为是身体太脏的缘故,给他好好地洗了几个澡,里外衣服全换洗干净,但那气味只是淡了些,并没消失。洗澡时,见他胸前的老人斑形成一片深褐色的区域,那暗淡的色调是阴翳之云对生命的缓慢遮蔽,不敢去想青春胴体的明艳。我在毛巾上重重地打了肥皂,去洗濯父亲下身那片枯燥苍老的灰白丛林,我第一回见到父亲的生命之根,它苍暗皱缩,同样布满褐色斑块。父亲捂住脸抽泣起来。我的鼻子也要酸了,但忍住,说,哭什么?我给你洗是应该的。他慢慢止住了抽泣,闭上眼,孩子似的听话。   他半夜总是喊我,要喝水,要小解,要翻身……侍候完,刚刚蒙�欲睡,又听见哼哼声,赶紧爬起去问,他却说:“没事,没事。”我说没事就不要乱哼,一家人明天还要上班呢。可转身不久他又哼起来。一家人只好掀起被子蒙住头。有小便器,他却弄得到处是黄浊的尿液;在他枕边放了卫生纸吐痰用,他却乱吐一气。有一回,他竟在洗脸毛巾上吐了一口浓痰!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气极了,大声斥责他,越说越气,竟拿指头戳了一下他的头。父亲摸摸头,带着哭腔说:“我好情愿的么?我好情愿的么?”浑浊无神的眼里满是委屈和悲哀,我又气又怜,叹息一声,自我解嘲:“Oh!My dear father……”   重听的父亲问:“你说啥?‘没得法子?’你叫公正(我的大弟)来接我回老家,你眼不见为净……”   有时,父亲提出一些无法实现的要求,比如要求你接一个远在外乡的表亲来跟他见面,要你用奇怪的乡间疗法给他治骨折,奇奇怪怪,匪夷所思。你对他解释,无效,他仍旧提那个要求。有时,看他头脑似乎正常了,想跟他说话,他却似听非听,心不在焉;要不就打断你,说些不相干的话;或者将脸扭到一边,想他自己的事。   我们小时候,一家有六张嘴,年年倒欠生产队的口粮款,父母长年风雨霜雪,不敢耽误半天工。夏天中午,父亲放工回家,扒一碗冷饭,挑起畚箕到五六里外的小河捞猪草,回来时刚好队长喊上工,他又抢着扒几口冷饭,扛起扁担出工。父亲个头不高,却有一副宽脊梁,两只大手,腿脚很有力气,从没听他叫过累。逢阴天不出工,他就在雨声中不紧不慢地织草鞋,扎草筐、茅篓,拧麻绳,打秫秸箔子。父母勤扒苦做,直到我们长大也没欠生产队多少,还供我读了初中,这是村里唯一的高学历。父母当年说,就是要饭,也要让我读下去。惹得邻居嘲笑挖苦。偶尔,父亲得到了片刻间隙,他摆出最舒服的习惯动作――伸直双腿坐在矮凳上,两手合拢夹在双腿间,两只赤脚互叠着放在脱下的鞋子上……凉风习习,父亲在风中获得他最惬意的休息。那时,那是他最大的幸福。   我心里渐渐不安。父亲老了,眼手僵硬,不听使唤,无法做好在我们看来很小的事情。面对又病又老的父亲,我似乎有了一种特权。我真的有这种特权吗?   遭我斥责后,父亲又睡着了――他多数时间在昏睡里度过,寂静的家里响着他苍老而浑浊的鼾声。   父亲,那是你的鼾声,但愿也是你的幸福……   自打中风后父亲说话就不太清楚了,一次午饭后,他突然含含糊糊地嘟囔起来。我侧起耳朵细听,他说的是:“……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好多……国民党部队的……骡子马……拉大炮的骡子马……臭了几个月……”我们听着,他也说:“那天我打城外贩了一些纸烟……也不害怕,从得胜门日本兵的哨卡混进城……”他不管我们爱不爱听,微笑着,兴致盎然而又含糊不清地说啊说。有一天他突然说起六十年前本村的土匪武玉清有一百多人马,六间大瓦房,早晨出发的时候吹号打洋鼓。有时他会说起自己,有一年听说新街的米贱,就约叶宗义起个大早,推独轮小车到峪山买三斗芝麻,再翻岗爬坡到新街换成白米,赶天黑推回来,来回一百三十里。冬天天短,他跟陈小狗一起到欧家庙买猪仔,下午动身,到淳河店时太阳仿佛快落了,而前头还有四十里路,陈小狗害怕了,转身回了家。父亲不回,天黑前赶上了渡口最后一趟船,到欧家庙已经二更天了。第二天卖了猪仔还赶上了下午出工……说着这些的时候,父亲脸上浮起幸福的微笑。   都大半个世纪的事了,他并没有遗忘。那里一定堆积着他人生的宝石,闪闪发光。也许他想让我们跟他一起看见那光芒。可他深陷在自己的往事里,并不知道我天天坐在电脑前干什么。唯有往事依然鲜活、生动,那是他的生命依然存在的标志。   衰老更厉害的是父亲的精神世界。   有一天父亲忽然要看小说。父亲上过两个私塾的冬学,认得几个字,能读《小八义》之类旧小说,土改时期曾经是报社的通讯员,通讯见过报,父亲当作难得的荣耀。早些年我开始写作,他还关心;近几年有了点成绩,我满怀欣喜地告诉他,他却心不在焉。现在父亲要看小说,我看到了希望,找出一本《水浒传》给他,又替他拉亮日光灯。然而,他拿了小说,没翻几分钟就睡着了。书躺在他头部一侧,瞬间落满尘埃……你怎么不看书呢?我问他。他迟疑了一会儿,说,眼睛不行了,头也晕。我给他找来老花镜,可是他仍然让书躺在头侧陪他酣睡。   父亲原是有着英雄情结的。年轻时候,他白天挖土修渠,晚上给大家讲岳飞横枪跃马、尽忠报国的故事,口吻神色,十分崇拜。现在,父亲躺在病床上,英雄情结是否随着衰老而消逝了呢?   呼――呼――   父亲酣睡在他的时光里,寂静的屋里响着他苍老、浑浊而孤独的鼾声。   父亲,那是你的鼾声,但愿也是你的幸福……   父亲说今天是你叔叔的生日。我惊奇得要跳起来。我也有兄弟姐妹五人,却连一个人的生日也记不住,连父母生日也是记了忘,忘了记。爷爷是个跛子,从十二岁起父亲就犁田耙地,割麦插秧。父亲只有一个弟弟,生存的艰难是血缘之亲的加速器,父亲和他的弟弟一生亲密无间,手足相依,是我们这一辈人永难企及的。年近八十、终日昏睡的老父准时想起他弟弟的生日,叫人感动,令我羞惭。一桩枯萎的生命老根,依然按季节的轮回发出鲜嫩的新芽,这是苦难与命运锻造出的奇迹。   父亲以前多次对我说起过我们祖上的德行,说人讲德行有好报。父亲自幼家贫,可他努力去践行祖上的遗德,传承家风。我十九岁那年春天,粮食很紧张,每日饥肠辘辘。有个潮湿寒冷的连阴天,村里来了��补锅匠,我家并没请他补锅,父亲却热情地留他吃饭,又留下过夜。虽然不过是几碗红薯稀饭,我却很不高兴,恼恨父亲假仁假义。补锅匠看出了我的不悦,第二天早早地向父亲道了谢,挑上担子走了。   我同父亲仿佛天生的对头,我青年时期父子间的矛盾曾几度激化。这些年父子间离多聚少,我本想珍惜这日益减少的宝贵时光,可难得做到。一天给他换药时他大叫喊痛,我一生气下手就重了,抓出一道血印子。父亲并没发觉,我赶紧拿碘酒悄悄地搽。那一天我一直牵挂着这件事,反复不断地搽碘酒,察看是否发炎,暗暗地自责。可是,没多久两人又争执起来。   那天在南湖宾馆同北大原校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丁石孙先生合影。这老头派头还是很大的。我不由得想到父亲。如果父亲少年时能受到好的教育,以他的聪明和勤奋,谁敢断言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生?因了命运的不同,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贵贱悬殊、苦乐天壤吗?   如果久别使人怀念,距离使人沉思;那么,生死的阻隔往往使人进入哲学状态。父亲过世后这几年,我倒是更能懂他,怀念他,不再从一碗稀饭、一碟生腌萝卜丝出发。父亲的逝去使我站到了一个高度,去�t望苍茫的人世间。   父亲被公正接走的那天,我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夜好睡!清晨起床,看见那张父亲睡过的光光的凉床,褥子、便壶、大便器、脸盆、饮水用的奶瓶,却没有了以前早晨满地乱扔的吐了痰的纸团,没有父亲深陷被窝的苍老的身躯,没有他的白发和鼾声……   今天我不用侍候父亲了,我似乎轻松了,解脱了;但是,我的心空了。   (标题书法:陈小平)   责任编辑 白连春

  父亲深深地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瘦削的头,一张峥嵘的脸。   七十四岁的父亲可受苦了。医生要他仰躺在床上,一月之内不能坐起来,吃喝拉撒,痛苦或者幸福,忧郁或者平静,回忆或者期盼,孤独或者快乐,一切的一切,都在床上进行和完成。其实我知道,父亲只有前者,没有后者。   我默默地凝望着父亲那张脸,看见他的鼻孔里长满了又细又密的毛,也如头发一样,白了。人一老,一切都呈现萎缩趋势,唯独鼻毛茂盛得像夏天山沟里的山草,仿佛要挤出鼻孔来。嘴却瘪下去,颧骨耸起来,睫毛掉光了,眯缝着的眼睛偶尔睁开,里面一片浑浊,像暴雨后的水坑。整个脸部没有表情,悲、喜、怒,希望或者失望,一切都没有。这就是一个老了的人。一个老了的人就这样归于暗淡与沉寂,还有不为人知的隐忍。   那天从医院回来,四个小伙子抬他上楼,抬高放低,个个大汗淋漓,而他闭着眼,漠不关心似的沉寂,放任似的无动于衷。我�]好气地说,你看你坐八抬大轿,多享福啊!父亲没反应。我心里是有些气的。父亲在乡下老家中了风,我一个年关都在侍候他,好容易有了点转机。我回城后他却信了暗中流行的“基督教”,把药全扔了,天天祈祷天主,耽误了病情。又偏偏不听我的叮嘱,偷偷站起来“锻炼”,摔成髋骨折……   我负起了全部责任:换膏药,喂饭,帮他翻身,洗脸洗脚,接大小便……那膏药要不断用酒或醋加湿。有时焐干了,脱落的药末子洒一床,我一点点捡起来,再从边缝塞进药布,用醋濡湿,一点点捏成稀糊状。干这活只能弯腰俯身,不久就腰酸腿僵。父亲闭着眼,一声不吭,似乎是一种享受。我知道他一定没睡着,想些漫无边际的往事。自从父亲到来,屋里就弥漫一种说不清楚的怪味,仿佛是别一世界的幽暗气息。我以为是身体太脏的缘故,给他好好地洗了几个澡,里外衣服全换洗干净,但那气味只是淡了些,并没消失。洗澡时,见他胸前的老人斑形成一片深褐色的区域,那暗淡的色调是阴翳之云对生命的缓慢遮蔽,不敢去想青春胴体的明艳。我在毛巾上重重地打了肥皂,去洗濯父亲下身那片枯燥苍老的灰白丛林,我第一回见到父亲的生命之根,它苍暗皱缩,同样布满褐色斑块。父亲捂住脸抽泣起来。我的鼻子也要酸了,但忍住,说,哭什么?我给你洗是应该的。他慢慢止住了抽泣,闭上眼,孩子似的听话。   他半夜总是喊我,要喝水,要小解,要翻身……侍候完,刚刚蒙�欲睡,又听见哼哼声,赶紧爬起去问,他却说:“没事,没事。”我说没事就不要乱哼,一家人明天还要上班呢。可转身不久他又哼起来。一家人只好掀起被子蒙住头。有小便器,他却弄得到处是黄浊的尿液;在他枕边放了卫生纸吐痰用,他却乱吐一气。有一回,他竟在洗脸毛巾上吐了一口浓痰!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气极了,大声斥责他,越说越气,竟拿指头戳了一下他的头。父亲摸摸头,带着哭腔说:“我好情愿的么?我好情愿的么?”浑浊无神的眼里满是委屈和悲哀,我又气又怜,叹息一声,自我解嘲:“Oh!My dear father……”   重听的父亲问:“你说啥?‘没得法子?’你叫公正(我的大弟)来接我回老家,你眼不见为净……”   有时,父亲提出一些无法实现的要求,比如要求你接一个远在外乡的表亲来跟他见面,要你用奇怪的乡间疗法给他治骨折,奇奇怪怪,匪夷所思。你对他解释,无效,他仍旧提那个要求。有时,看他头脑似乎正常了,想跟他说话,他却似听非听,心不在焉;要不就打断你,说些不相干的话;或者将脸扭到一边,想他自己的事。   我们小时候,一家有六张嘴,年年倒欠生产队的口粮款,父母长年风雨霜雪,不敢耽误半天工。夏天中午,父亲放工回家,扒一碗冷饭,挑起畚箕到五六里外的小河捞猪草,回来时刚好队长喊上工,他又抢着扒几口冷饭,扛起扁担出工。父亲个头不高,却有一副宽脊梁,两只大手,腿脚很有力气,从没听他叫过累。逢阴天不出工,他就在雨声中不紧不慢地织草鞋,扎草筐、茅篓,拧麻绳,打秫秸箔子。父母勤扒苦做,直到我们长大也没欠生产队多少,还供我读了初中,这是村里唯一的高学历。父母当年说,就是要饭,也要让我读下去。惹得邻居嘲笑挖苦。偶尔,父亲得到了片刻间隙,他摆出最舒服的习惯动作――伸直双腿坐在矮凳上,两手合拢夹在双腿间,两只赤脚互叠着放在脱下的鞋子上……凉风习习,父亲在风中获得他最惬意的休息。那时,那是他最大的幸福。   我心里渐渐不安。父亲老了,眼手僵硬,不听使唤,无法做好在我们看来很小的事情。面对又病又老的父亲,我似乎有了一种特权。我真的有这种特权吗?   遭我斥责后,父亲又睡着了――他多数时间在昏睡里度过,寂静的家里响着他苍老而浑浊的鼾声。   父亲,那是你的鼾声,但愿也是你的幸福……   自打中风后父亲说话就不太清楚了,一次午饭后,他突然含含糊糊地嘟囔起来。我侧起耳朵细听,他说的是:“……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好多……国民党部队的……骡子马……拉大炮的骡子马……臭了几个月……”我们听着,他也说:“那天我打城外贩了一些纸烟……也不害怕,从得胜门日本兵的哨卡混进城……”他不管我们爱不爱听,微笑着,兴致盎然而又含糊不清地说啊说。有一天他突然说起六十年前本村的土匪武玉清有一百多人马,六间大瓦房,早晨出发的时候吹号打洋鼓。有时他会说起自己,有一年听说新街的米贱,就约叶宗义起个大早,推独轮小车到峪山买三斗芝麻,再翻岗爬坡到新街换成白米,赶天黑推回来,来回一百三十里。冬天天短,他跟陈小狗一起到欧家庙买猪仔,下午动身,到淳河店时太阳仿佛快落了,而前头还有四十里路,陈小狗害怕了,转身回了家。父亲不回,天黑前赶上了渡口最后一趟船,到欧家庙已经二更天了。第二天卖了猪仔还赶上了下午出工……说着这些的时候,父亲脸上浮起幸福的微笑。   都大半个世纪的事了,他并没有遗忘。那里一定堆积着他人生的宝石,闪闪发光。也许他想让我们跟他一起看见那光芒。可他深陷在自己的往事里,并不知道我天天坐在电脑前干什么。唯有往事依然鲜活、生动,那是他的生命依然存在的标志。   衰老更厉害的是父亲的精神世界。   有一天父亲忽然要看小说。父亲上过两个私塾的冬学,认得几个字,能读《小八义》之类旧小说,土改时期曾经是报社的通讯员,通讯见过报,父亲当作难得的荣耀。早些年我开始写作,他还关心;近几年有了点成绩,我满怀欣喜地告诉他,他却心不在焉。现在父亲要看小说,我看到了希望,找出一本《水浒传》给他,又替他拉亮日光灯。然而,他拿了小说,没翻几分钟就睡着了。书躺在他头部一侧,瞬间落满尘埃……你怎么不看书呢?我问他。他迟疑了一会儿,说,眼睛不行了,头也晕。我给他找来老花镜,可是他仍然让书躺在头侧陪他酣睡。   父亲原是有着英雄情结的。年轻时候,他白天挖土修渠,晚上给大家讲岳飞横枪跃马、尽忠报国的故事,口吻神色,十分崇拜。现在,父亲躺在病床上,英雄情结是否随着衰老而消逝了呢?   呼――呼――   父亲酣睡在他的时光里,寂静的屋里响着他苍老、浑浊而孤独的鼾声。   父亲,那是你的鼾声,但愿也是你的幸福……   父亲说今天是你叔叔的生日。我惊奇得要跳起来。我也有兄弟姐妹五人,却连一个人的生日也记不住,连父母生日也是记了忘,忘了记。爷爷是个跛子,从十二岁起父亲就犁田耙地,割麦插秧。父亲只有一个弟弟,生存的艰难是血缘之亲的加速器,父亲和他的弟弟一生亲密无间,手足相依,是我们这一辈人永难企及的。年近八十、终日昏睡的老父准时想起他弟弟的生日,叫人感动,令我羞惭。一桩枯萎的生命老根,依然按季节的轮回发出鲜嫩的新芽,这是苦难与命运锻造出的奇迹。   父亲以前多次对我说起过我们祖上的德行,说人讲德行有好报。父亲自幼家贫,可他努力去践行祖上的遗德,传承家风。我十九岁那年春天,粮食很紧张,每日饥肠辘辘。有个潮湿寒冷的连阴天,村里来了��补锅匠,我家并没请他补锅,父亲却热情地留他吃饭,又留下过夜。虽然不过是几碗红薯稀饭,我却很不高兴,恼恨父亲假仁假义。补锅匠看出了我的不悦,第二天早早地向父亲道了谢,挑上担子走了。   我同父亲仿佛天生的对头,我青年时期父子间的矛盾曾几度激化。这些年父子间离多聚少,我本想珍惜这日益减少的宝贵时光,可难得做到。一天给他换药时他大叫喊痛,我一生气下手就重了,抓出一道血印子。父亲并没发觉,我赶紧拿碘酒悄悄地搽。那一天我一直牵挂着这件事,反复不断地搽碘酒,察看是否发炎,暗暗地自责。可是,没多久两人又争执起来。   那天在南湖宾馆同北大原校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丁石孙先生合影。这老头派头还是很大的。我不由得想到父亲。如果父亲少年时能受到好的教育,以他的聪明和勤奋,谁敢断言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生?因了命运的不同,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贵贱悬殊、苦乐天壤吗?   如果久别使人怀念,距离使人沉思;那么,生死的阻隔往往使人进入哲学状态。父亲过世后这几年,我倒是更能懂他,怀念他,不再从一碗稀饭、一碟生腌萝卜丝出发。父亲的逝去使我站到了一个高度,去�t望苍茫的人世间。   父亲被公正接走的那天,我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夜好睡!清晨起床,看见那张父亲睡过的光光的凉床,褥子、便壶、大便器、脸盆、饮水用的奶瓶,却没有了以前早晨满地乱扔的吐了痰的纸团,没有父亲深陷被窝的苍老的身躯,没有他的白发和鼾声……   今天我不用侍候父亲了,我似乎轻松了,解脱了;但是,我的心空了。   (标题书法:陈小平)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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