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里,她的出生是不合时宜的。
她的突然降生,打乱了母亲的生活,给母亲的前程蒙上了阴影。
她的母亲,是一名受无数人尊敬的人民教师,父亲是村里的会计,四岁的哥哥,活泼可爱。这样一个三口之家,是众多村人无比羡慕的幸福榜样。然而,随着她的到来,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尽管她父母的思想比较开明,但他们还是希望能再生一个女孩。子女子女,在他们看来,有子有女才完美。她的出生,无疑让他们无比兴奋。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麻烦。
母亲的产假很快到期,学校里有一份好工作在等着她,而襁褓中的她,嗷嗷待哺,看着这一切,母亲为难了。很自然地,母亲想到了奶奶。当母亲提出,要奶奶去学校帮忙照看她的时候,奶奶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和那个时代大多数老太太一样,奶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母亲无可奈何,只得转而向父亲求助。父亲不善言词,在奶奶屋里站了半个小时,依然毫无所获。
学校发来了最后通牒,限定母亲三天内必须去学校上课,否则按除名处理。对母亲而言,那绝对是个不眠之夜,教师职业,是母亲跳出农门的最好途径,也是母亲无比热爱的工作。母亲在工作的五年时间里,年年都被评为优秀。可是现在,母亲犹豫了,在“教书”和“育人”之间,她必须要选一项。奶奶不配合,彻底粉碎了母亲的梦想,她没别的办法,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育人”。
母亲的这个决定,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多年以后,母亲当时的同事都走出了山村,成了城里人。惟有母亲,这个当年最有希望鱼跃龙门的优秀教师,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妇人。
舅舅和姨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母亲鸣不平。除了怪奶奶不明事理之外,还把罪责指向了她。她刚到记事年龄,他们就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如果不是你,你母亲早就离开了农村,哪里会受这么多苦难病痛!言下之意很明显――你长大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报答母恩。正是从小就受到这样的“启蒙”教育,她的心灵始终压着一把沉重的枷锁。
哥哥也在旁人有意无意的讲述中,对她充满敌意。
姑妈每个月都会从城里来看望奶奶,每一回都会带来许多好吃的点心和水果。待姑妈一走,奶奶就会把哥哥叫过去,取出点心,与他共享。这样的甜蜜,奶奶从不曾给过她。享了口福后,哥哥就会在她面前,夸张地说起点心是如何如何地好吃,惹得她口舌生津,却也无可奈何。次数多了,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等哥哥开口,她就会默默地走开,不给他炫耀的机会。
直到哥哥真正懂事以后,才开始与她和平相处。但哥哥当时不知道,奶奶的这种态度,以及他的炫耀,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无法言说的伤害。
也许是因为心里积压了太多,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一上学,她就显示了她的优势,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的文笔也非常好,每一篇作文都被老师评为范文,在课堂里当众宣读。只有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会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厅堂的那面墙上,贴满了她的各种奖状。家里来了客人,看到那面墙,总会对她夸赞不已。这个时候,哥哥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后来,通过努力,哥哥也捧回了一张奖状。那是在初二下学期,期末哥哥考了班级第五名,可放在整个学校,这个第五名,却变成了第二十六名,而她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全校前十名之内。
中考那年,姑妈力挺她念高中,姑妈相信,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为了给家里减负,早熟的她,没有选择读高中再考大学这条路,而是直接报了中专。这和母亲的想法不谋而合。就这样,她去了省会长沙,在一所工业学校念中专。后来,母亲一想到这件事,就痛心疾首,怪自己目光短浅,害了她。
在长沙读书的那三年,对她来说,是水与火交融的三年。刚开始,她的成绩依然优秀,甚至捧回了省级三好学生的证书。
然而,母亲缠病,乱了她的心。
母亲日复一日的操劳,换下来全身病痛。在夜晚,痛苦的呻吟从母亲的嘴里传出来,越过万水千山,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像一把刀子,刺在她的心上。她开始思考,慢慢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她,母亲就不会离开讲台,不用像现在这样日夜辛劳,疾病缠身。而她的哥哥,也不会过早地踏上流浪的旅程。在承受心灵的折磨一年后,她终于在一封信里,向哥哥透露了不想读书的念头。她的想法吓了哥哥一跳,哥哥赶紧展开信纸,告诉她,现在,她是全家人的希望,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挺住。
那时,她哥哥还很年轻,不知道那样的回信,非但没有缓解她心里的负累,反而加重了。
余下两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忧郁中度过。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无助与渺小,她一个人在孤独中前行,左右摇摆力不从心。念中专的第三年,她开始接触网络,那个虚拟的世界,慰藉着她的灵魂,让她的心有了暂时停靠的地方,她的天空再一次明亮起来。
毕业后,在学校的安排下,她去了广东潮州,在一间小工厂里做文员。很快,她便发现,小小的办公室也是一个江湖,里面的人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她心生厌倦,一心想着逃离。在这里,她找不到让自己梦想飞腾的机会。闲下来时,她把自己交给了网络,在那里寻找温暖,她固执地相信,网络世界的人和事,比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更美好。
就这样,她轻易地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网友,任网友去帮她安排未来。
没过多久,她打点行装离开广东,展开翅膀准备高飞。在福建靠近海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见到了那个给了她希望和激情的网友。网友与她平时见过的人并无二致,她有点失望,但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事业充满信心。晚上,在网友的安排下,她住在一间小旅馆里,打开窗,能清晰地听到海水拍到海滩的声音,她的心宁静而美好。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网友之前对她说的全是假的,网友是搞传销的,她一下子如入冰窖。在多次劝她加盟无效之后,为了防止她出逃,网友和他的朋友们把她软禁了起来。
如果不是那间旅馆的老板,她现在的人生一定会是另一番样子。
好心的旅馆老板,悄悄问她要了家里的电话,打回她的老家,告知她现在的处境。那个电话像一颗炸弹,炸伤了一家人的心。当天晚上,她父亲叫上叔叔,踏上了寻人的行程。父亲辗转千里,费尽周折,经过三天三夜的寻访,终于根据那个电话号码,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地。在异地他乡,无奈的她突然看到父亲,眼泪不可抑止地往下掉。回家之后,心碎的母亲看到她平安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她走上前去,和母亲抱头痛哭。
经过此次的心灵之伤,她开始变得沉默,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一个月后,她整理好情绪,准备再次南下。母亲托她的一个学生,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这一次,父亲执意要把她送到目的地。父亲一路沉默寡言,她也沉默着,但是,她从父亲慈爱与不舍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父亲所有的语言。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后,车子停靠在终点站。父亲一路提着行李,把她送到了工厂,看到母亲的学生出来相迎,他才放了心。为了省钱,父亲决定连夜赶回老家,她劝不动,看着父亲一路小跑往车站赶,她的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落。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工作,让家人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尽管父亲费尽了全力,到底没能赶上最后一班车。在夜色渐浓的陌生城市里,父亲的身影瘦小而孤单。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向路边的车辆招手,希望能遇到一辆回家乡的顺风车,但父亲在夜色里整整站了两个小时,也没能搭上一辆。无奈之下,父亲在车站坐了一夜。次日清晨,疲惫的父亲乘坐最早的那班车,离开了那座城市。
[ 2 ]
很久以后,当她从母亲嘴里无意中听说此事时,除了心酸和心痛,越发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份工作,她做了一年,她任劳任怨她勤奋刻苦。但是,薪水依然不见起色,机会也遥不可及。此时,她中专时的一个同学,从深圳来看她。这个同学,浑身上下洋溢着激情和活力。那天,同学跟她聊起深圳,让她心驰神往。同学临走前,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心怀梦想,那么来深圳吧!晚上,她失眠了,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权衡再三,征得父母同意,她开始前往深圳寻梦。
在同学的帮助下,她进了一家玩具厂,在包装部做普工。她知道,深圳是个创造奇迹的地方。做普工,她并不觉得丢人,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她在包装部做了一年的普工,老板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把她调到了办公室。换了工作的她如鱼得水,工作越做越出色,职务也越来越高。
此时,她哥哥,在老家做生意遭人算计,亏空了全部成本,不得不离开家乡,来到深圳打工,为日后东山再起,积蓄资本。
其时正是七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她引领着哥哥,在工业区里四处奔波,任身上的汗水湿透衣背。她托同事托朋友托同学,托一切能托的关系,四处帮哥哥联系工作。辛苦终于有所得,哥哥的工作有了着落,离她上班的地方,并不远。每个星期天,她都会买了大包大包的食品,去看哥哥。她哥哥,面容清秀,她一出现在哥哥的工厂门口,就会让很多人误以为,她是姐姐,去看弟弟。听到这样的言谈,她只笑一笑,并不解释,日后继续承担着“姐姐”的责任。
只要能够给她机会,她愿意做这个“姐姐”,做一辈子。她这样想着,心里竟然甜如蜜。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逢年过节,都会有供应商给她送东西,请她出去吃饭。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哥哥。礼品一定要给哥哥一份,吃饭时只要哥哥有空,一定也要叫上他;哥哥遇到麻烦,她一定想办法解决;哥哥生病了,她比他还急……
她的出色表现,赢得了众人称赞。对她心仪的男孩子并不少,递情书的,请喝咖啡的,都是优秀的男子。但她并不动心,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她依然故我,上班下班,学习学习再学习,直到她遇到了美籍华人阿惟。
她与他的相识富有传奇和浪漫色彩。她并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子,看中了他美籍华人定居纽约的身份。她只是遇到了真正的爱情。一个女人,只要认定一个男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就会不管不顾,哪怕随他踏遍万水千山,离家千万里。事实上,他的确值得她去爱。他体贴温柔细腻善良,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没有忘本,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华人。总之,他是一个懂得如何疼爱女人的优秀男人。
一开始,她的家人是反对的。他们并不需要她用这种方式来光宗耀祖,他们只希望她能幸福平安快乐开心。但她是认真的,并不只是为了亲人。双亲毕竟是明事理的人,他们相信,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他们只能建议不能阻止。
相识一年半后,他们开始筹划婚礼。在她的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场豪华的婚礼惊动了所有村里人。她穿着长长的婚礼服,光彩夺目,美丽无比。村人排着队来看她和他,看这场他们从没见过的跨国婚礼。她成了女人们羡慕的榜样,男人们则不停地对着父亲敬酒,言语里满是谦恭和敬佩。
要拿去美国定居的绿卡需要审核,时间漫长,她继续留在深圳,找了一份会计工作,等待那个幸福时刻。
在一些人看来,只要嫁到国外,就成了“富家太太”,金银财宝肯定少不了。很自然地,她的那些亲戚,开始想方设法以各种名目找她借钱。
先是大表哥。大表哥是个包工头,时常有几十万在手,日子本来过得很不错。可大表哥爱赌,输了老本,便想到了她,开口便是十万。那个数字吓了她一跳,阿惟只不过是一名小职员,不是老板,再加之美国金融危机的影响,薪水也直线下降,又怎么有过多的闲钱给她?再说了,就算她真有钱,大表哥是拿钱去赌人生,她当然一口回绝。碰壁之后的大表哥,狠心扔下一句话:不借就不借,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紧接着是堂哥,堂哥不务正业,而且吸毒,好好的一个家,被他弄得支离破碎。堂哥向来说一套做一套,说的话从来没个准头。她说没钱,堂哥气急败坏。比大表哥说的还绝――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然后是小表弟和表姐,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他们都以为,她有钱了,就故意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们哪里知道,她的难言之隐。大表哥和堂哥,一个好赌,一个吸毒,借钱给他们,无异于害他们。而小表弟和表姐,好逸恶劳,只知享乐,不思进取。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倒也罢了,问题是如此这般,只能纵容他们继续堕落。
亲人间的猜忌,她都能忍住。让她痛心的,是阿惟的变化。
婚后,阿惟开始露出本真的一面。比如自私,比如斤斤计较,比如刻薄。他可以为一件小事,在电话里跟她喋喋不休,并且第二天还会继续下去。他开始显露出他高高在上的优越,有意无意地践踏着她的尊严。这件事,她当然不能对家人说,只偶尔在网络里发泄一下不满。在众人面前,她依然笑颜如花,她要让他们知道,她依然幸福无边。
在等待了八个月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绿卡。辞别亲人,她就要踏上异国的行程。以前她的每一次出行,都是父亲跟在身后,一路相送。但这一次,身后人换成了她哥哥。和父亲一样,哥哥也默不作声。
上飞机了,她向哥哥挥手,故意镇定自若,面带微笑。可细心的哥哥,还是注意到,她的眼里藏着眼泪。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的不安和困惑,就被细心的哥哥捕捉到了。只有他知道,她藏在眼角的泪珠,有个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他知道,那些静夜里,她是如何地难以入眠。那些不眠之夜,并不全部是为了思念,还有担扰,为她的未来担扰。而这些,他绝不能对双亲说。他惟有默默为她祝福,祝她在遥远的异域,开心一点快乐一点。
看着飞机消失在蓝天白云里,他的心一下子就碎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他的“姐姐”再相见。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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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眼里,她的出生是不合时宜的。
她的突然降生,打乱了母亲的生活,给母亲的前程蒙上了阴影。
她的母亲,是一名受无数人尊敬的人民教师,父亲是村里的会计,四岁的哥哥,活泼可爱。这样一个三口之家,是众多村人无比羡慕的幸福榜样。然而,随着她的到来,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尽管她父母的思想比较开明,但他们还是希望能再生一个女孩。子女子女,在他们看来,有子有女才完美。她的出生,无疑让他们无比兴奋。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麻烦。
母亲的产假很快到期,学校里有一份好工作在等着她,而襁褓中的她,嗷嗷待哺,看着这一切,母亲为难了。很自然地,母亲想到了奶奶。当母亲提出,要奶奶去学校帮忙照看她的时候,奶奶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和那个时代大多数老太太一样,奶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母亲无可奈何,只得转而向父亲求助。父亲不善言词,在奶奶屋里站了半个小时,依然毫无所获。
学校发来了最后通牒,限定母亲三天内必须去学校上课,否则按除名处理。对母亲而言,那绝对是个不眠之夜,教师职业,是母亲跳出农门的最好途径,也是母亲无比热爱的工作。母亲在工作的五年时间里,年年都被评为优秀。可是现在,母亲犹豫了,在“教书”和“育人”之间,她必须要选一项。奶奶不配合,彻底粉碎了母亲的梦想,她没别的办法,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育人”。
母亲的这个决定,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多年以后,母亲当时的同事都走出了山村,成了城里人。惟有母亲,这个当年最有希望鱼跃龙门的优秀教师,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妇人。
舅舅和姨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母亲鸣不平。除了怪奶奶不明事理之外,还把罪责指向了她。她刚到记事年龄,他们就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如果不是你,你母亲早就离开了农村,哪里会受这么多苦难病痛!言下之意很明显――你长大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报答母恩。正是从小就受到这样的“启蒙”教育,她的心灵始终压着一把沉重的枷锁。
哥哥也在旁人有意无意的讲述中,对她充满敌意。
姑妈每个月都会从城里来看望奶奶,每一回都会带来许多好吃的点心和水果。待姑妈一走,奶奶就会把哥哥叫过去,取出点心,与他共享。这样的甜蜜,奶奶从不曾给过她。享了口福后,哥哥就会在她面前,夸张地说起点心是如何如何地好吃,惹得她口舌生津,却也无可奈何。次数多了,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等哥哥开口,她就会默默地走开,不给他炫耀的机会。
直到哥哥真正懂事以后,才开始与她和平相处。但哥哥当时不知道,奶奶的这种态度,以及他的炫耀,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无法言说的伤害。
也许是因为心里积压了太多,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一上学,她就显示了她的优势,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的文笔也非常好,每一篇作文都被老师评为范文,在课堂里当众宣读。只有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会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厅堂的那面墙上,贴满了她的各种奖状。家里来了客人,看到那面墙,总会对她夸赞不已。这个时候,哥哥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后来,通过努力,哥哥也捧回了一张奖状。那是在初二下学期,期末哥哥考了班级第五名,可放在整个学校,这个第五名,却变成了第二十六名,而她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全校前十名之内。
中考那年,姑妈力挺她念高中,姑妈相信,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为了给家里减负,早熟的她,没有选择读高中再考大学这条路,而是直接报了中专。这和母亲的想法不谋而合。就这样,她去了省会长沙,在一所工业学校念中专。后来,母亲一想到这件事,就痛心疾首,怪自己目光短浅,害了她。
在长沙读书的那三年,对她来说,是水与火交融的三年。刚开始,她的成绩依然优秀,甚至捧回了省级三好学生的证书。
然而,母亲缠病,乱了她的心。
母亲日复一日的操劳,换下来全身病痛。在夜晚,痛苦的呻吟从母亲的嘴里传出来,越过万水千山,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像一把刀子,刺在她的心上。她开始思考,慢慢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她,母亲就不会离开讲台,不用像现在这样日夜辛劳,疾病缠身。而她的哥哥,也不会过早地踏上流浪的旅程。在承受心灵的折磨一年后,她终于在一封信里,向哥哥透露了不想读书的念头。她的想法吓了哥哥一跳,哥哥赶紧展开信纸,告诉她,现在,她是全家人的希望,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挺住。
那时,她哥哥还很年轻,不知道那样的回信,非但没有缓解她心里的负累,反而加重了。
余下两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忧郁中度过。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无助与渺小,她一个人在孤独中前行,左右摇摆力不从心。念中专的第三年,她开始接触网络,那个虚拟的世界,慰藉着她的灵魂,让她的心有了暂时停靠的地方,她的天空再一次明亮起来。
毕业后,在学校的安排下,她去了广东潮州,在一间小工厂里做文员。很快,她便发现,小小的办公室也是一个江湖,里面的人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她心生厌倦,一心想着逃离。在这里,她找不到让自己梦想飞腾的机会。闲下来时,她把自己交给了网络,在那里寻找温暖,她固执地相信,网络世界的人和事,比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更美好。
就这样,她轻易地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网友,任网友去帮她安排未来。
没过多久,她打点行装离开广东,展开翅膀准备高飞。在福建靠近海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见到了那个给了她希望和激情的网友。网友与她平时见过的人并无二致,她有点失望,但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事业充满信心。晚上,在网友的安排下,她住在一间小旅馆里,打开窗,能清晰地听到海水拍到海滩的声音,她的心宁静而美好。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网友之前对她说的全是假的,网友是搞传销的,她一下子如入冰窖。在多次劝她加盟无效之后,为了防止她出逃,网友和他的朋友们把她软禁了起来。
如果不是那间旅馆的老板,她现在的人生一定会是另一番样子。
好心的旅馆老板,悄悄问她要了家里的电话,打回她的老家,告知她现在的处境。那个电话像一颗炸弹,炸伤了一家人的心。当天晚上,她父亲叫上叔叔,踏上了寻人的行程。父亲辗转千里,费尽周折,经过三天三夜的寻访,终于根据那个电话号码,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地。在异地他乡,无奈的她突然看到父亲,眼泪不可抑止地往下掉。回家之后,心碎的母亲看到她平安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她走上前去,和母亲抱头痛哭。
经过此次的心灵之伤,她开始变得沉默,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一个月后,她整理好情绪,准备再次南下。母亲托她的一个学生,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这一次,父亲执意要把她送到目的地。父亲一路沉默寡言,她也沉默着,但是,她从父亲慈爱与不舍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父亲所有的语言。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后,车子停靠在终点站。父亲一路提着行李,把她送到了工厂,看到母亲的学生出来相迎,他才放了心。为了省钱,父亲决定连夜赶回老家,她劝不动,看着父亲一路小跑往车站赶,她的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落。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工作,让家人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尽管父亲费尽了全力,到底没能赶上最后一班车。在夜色渐浓的陌生城市里,父亲的身影瘦小而孤单。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向路边的车辆招手,希望能遇到一辆回家乡的顺风车,但父亲在夜色里整整站了两个小时,也没能搭上一辆。无奈之下,父亲在车站坐了一夜。次日清晨,疲惫的父亲乘坐最早的那班车,离开了那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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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当她从母亲嘴里无意中听说此事时,除了心酸和心痛,越发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份工作,她做了一年,她任劳任怨她勤奋刻苦。但是,薪水依然不见起色,机会也遥不可及。此时,她中专时的一个同学,从深圳来看她。这个同学,浑身上下洋溢着激情和活力。那天,同学跟她聊起深圳,让她心驰神往。同学临走前,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心怀梦想,那么来深圳吧!晚上,她失眠了,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权衡再三,征得父母同意,她开始前往深圳寻梦。
在同学的帮助下,她进了一家玩具厂,在包装部做普工。她知道,深圳是个创造奇迹的地方。做普工,她并不觉得丢人,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她在包装部做了一年的普工,老板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把她调到了办公室。换了工作的她如鱼得水,工作越做越出色,职务也越来越高。
此时,她哥哥,在老家做生意遭人算计,亏空了全部成本,不得不离开家乡,来到深圳打工,为日后东山再起,积蓄资本。
其时正是七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她引领着哥哥,在工业区里四处奔波,任身上的汗水湿透衣背。她托同事托朋友托同学,托一切能托的关系,四处帮哥哥联系工作。辛苦终于有所得,哥哥的工作有了着落,离她上班的地方,并不远。每个星期天,她都会买了大包大包的食品,去看哥哥。她哥哥,面容清秀,她一出现在哥哥的工厂门口,就会让很多人误以为,她是姐姐,去看弟弟。听到这样的言谈,她只笑一笑,并不解释,日后继续承担着“姐姐”的责任。
只要能够给她机会,她愿意做这个“姐姐”,做一辈子。她这样想着,心里竟然甜如蜜。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逢年过节,都会有供应商给她送东西,请她出去吃饭。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哥哥。礼品一定要给哥哥一份,吃饭时只要哥哥有空,一定也要叫上他;哥哥遇到麻烦,她一定想办法解决;哥哥生病了,她比他还急……
她的出色表现,赢得了众人称赞。对她心仪的男孩子并不少,递情书的,请喝咖啡的,都是优秀的男子。但她并不动心,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她依然故我,上班下班,学习学习再学习,直到她遇到了美籍华人阿惟。
她与他的相识富有传奇和浪漫色彩。她并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子,看中了他美籍华人定居纽约的身份。她只是遇到了真正的爱情。一个女人,只要认定一个男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就会不管不顾,哪怕随他踏遍万水千山,离家千万里。事实上,他的确值得她去爱。他体贴温柔细腻善良,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没有忘本,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华人。总之,他是一个懂得如何疼爱女人的优秀男人。
一开始,她的家人是反对的。他们并不需要她用这种方式来光宗耀祖,他们只希望她能幸福平安快乐开心。但她是认真的,并不只是为了亲人。双亲毕竟是明事理的人,他们相信,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他们只能建议不能阻止。
相识一年半后,他们开始筹划婚礼。在她的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场豪华的婚礼惊动了所有村里人。她穿着长长的婚礼服,光彩夺目,美丽无比。村人排着队来看她和他,看这场他们从没见过的跨国婚礼。她成了女人们羡慕的榜样,男人们则不停地对着父亲敬酒,言语里满是谦恭和敬佩。
要拿去美国定居的绿卡需要审核,时间漫长,她继续留在深圳,找了一份会计工作,等待那个幸福时刻。
在一些人看来,只要嫁到国外,就成了“富家太太”,金银财宝肯定少不了。很自然地,她的那些亲戚,开始想方设法以各种名目找她借钱。
先是大表哥。大表哥是个包工头,时常有几十万在手,日子本来过得很不错。可大表哥爱赌,输了老本,便想到了她,开口便是十万。那个数字吓了她一跳,阿惟只不过是一名小职员,不是老板,再加之美国金融危机的影响,薪水也直线下降,又怎么有过多的闲钱给她?再说了,就算她真有钱,大表哥是拿钱去赌人生,她当然一口回绝。碰壁之后的大表哥,狠心扔下一句话:不借就不借,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紧接着是堂哥,堂哥不务正业,而且吸毒,好好的一个家,被他弄得支离破碎。堂哥向来说一套做一套,说的话从来没个准头。她说没钱,堂哥气急败坏。比大表哥说的还绝――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然后是小表弟和表姐,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他们都以为,她有钱了,就故意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们哪里知道,她的难言之隐。大表哥和堂哥,一个好赌,一个吸毒,借钱给他们,无异于害他们。而小表弟和表姐,好逸恶劳,只知享乐,不思进取。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倒也罢了,问题是如此这般,只能纵容他们继续堕落。
亲人间的猜忌,她都能忍住。让她痛心的,是阿惟的变化。
婚后,阿惟开始露出本真的一面。比如自私,比如斤斤计较,比如刻薄。他可以为一件小事,在电话里跟她喋喋不休,并且第二天还会继续下去。他开始显露出他高高在上的优越,有意无意地践踏着她的尊严。这件事,她当然不能对家人说,只偶尔在网络里发泄一下不满。在众人面前,她依然笑颜如花,她要让他们知道,她依然幸福无边。
在等待了八个月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绿卡。辞别亲人,她就要踏上异国的行程。以前她的每一次出行,都是父亲跟在身后,一路相送。但这一次,身后人换成了她哥哥。和父亲一样,哥哥也默不作声。
上飞机了,她向哥哥挥手,故意镇定自若,面带微笑。可细心的哥哥,还是注意到,她的眼里藏着眼泪。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的不安和困惑,就被细心的哥哥捕捉到了。只有他知道,她藏在眼角的泪珠,有个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他知道,那些静夜里,她是如何地难以入眠。那些不眠之夜,并不全部是为了思念,还有担扰,为她的未来担扰。而这些,他绝不能对双亲说。他惟有默默为她祝福,祝她在遥远的异域,开心一点快乐一点。
看着飞机消失在蓝天白云里,他的心一下子就碎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他的“姐姐”再相见。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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