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辽宁省作协第七届签约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5月30日出生于沈阳市苏家屯区。199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2002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先后在《满族文学》、《辽河》、《芒种》、《百花园》、《佛山文艺》、《鸭绿江》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多部。小说《响亮的道子》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荣获辽宁省第四届文学奖。
按常理，那天晚上东一就应该结束了他的处男之身。这是我们大家伙儿共同的愿望并且是共同谋划的一件大事。因为东一是我们的好哥们儿，还因为我们都无限地同情着东一。
我们那个地方有一点特别，说城市不城市，说农村不农村。怎么都觉得像是我姐做的夹生饭。起因是国家在这片广大的农村土地上建了一个工厂，我们的父亲是工厂的工人，又娶了当地农民的女儿，也不知怎么弄的生下我们后户口就也不伦不类的了，叫非农户，既不是工业户，也不是农业户。工厂好的时候工人瞧不起我们，工厂不行了农民又瞧不起我们。每次我去西边的老旱厕，蹲下来呆望厕所墙上长出来的一棵小柳条就想到这些事。老港说得有道理，我们生存在夹缝中。但是即便是生活在夹缝中，也并不影响我们没心没肺地生长。我和老港、三驴子、二尼尼还有东一是铁哥们儿，好事坏事都粘在一起。其中我算是心眼最多的一个。有一次我们吃完了晚饭到大马路上扯咸淡，看见骑车路过的一个小学同学，这小子上小学时就仗着学校在他们村子经常欺负我们。我们一时心血来潮把他拽下车来踹了几脚。结果当天晚上从他的村子来了二十几号拎着镐把的壮汉，他挨家指认我们这几个劫道的人。先到的我家，我爸爸吓坏了。我虽然躲在里屋不敢出去，但还是保持着镇静。我告诉我爸，谁打了让他们找谁去，反正我没动手。果然，他们就走了。第二天三驴子他们一个个都灰土着脸，说踹一脚的赔了一百块，踹两脚的赔了二百五。东一是第一个上去把人从自行车上薅下来的，没赔钱，被人回敬了二十几个大嘴巴子，半拉脸肿得像吃了面起子。倒不是因为他有种，而是他家穷得赔不起。他们问我什么状况，我撒谎说我当时拎着菜刀站在家门口正义凛然地告诉他们，谁敢靠近就剁谁。二尼尼很后悔，说你咋这么牛逼呢？早知道我也拿菜刀啊。我心想，你要是真那样能被打死。我得以幸免是因为我的确是干咋呼没动手。这是我的风格，懂得自我保护，对未来有预见性。
东一的哥哥叫东成，比我们还不着调，整天偷鸡摸狗，打小就被全堡子人盖棺定了论。这小子以后好不了，不能少麻烦警察同志。果然，掐指一算从出生到现在一共进了十几次监狱，人生四十年，只有十五年是在监狱外面度过的。据说后来警察都烦了，告诉他你可别这么折腾人了，哪天犯个大案拒捕直接击毙得了，也替我们减轻负担。东成的人品极差，作为亲哥俩的东一却老实得出奇，他跟我们参与的荒唐事都是受了我们的唆使，否则他绝对做不出来。比如劫道那件事，是我告诉他我跟那个小学同学熟得像亲哥们儿一样，你替我去跟他开个玩笑，把他薅下来，放心吧没事。每次做事前对他都是连蒙带骗，思想工作很费脑筋。但还好，每次他都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而且出了事也从来都是傻乎乎地死扛。我不止一次跟他们几个说，如果有一天我只剩下一个朋友，那肯定是东一，因为这小子简直太他娘的踏实了，踏实到他让你觉得任何人都不踏实。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都处了女朋友。我们再混到一起的时候身边都多了个女的。三驴子的女朋友土篮子是在翻修旱厕的工地上认识的，她老爸是二包工，一说话都喷白灰还牛烘烘的。三驴子最喜欢皮肤白的女人。土篮子的皮肤真白，我们都怀疑土篮子是二包工去欧洲盖厕所时和洋娘们儿的私生女，后来才明白那是白癜风晚期。二尼尼的女朋友温文尔雅，长得也漂亮，是我们邻村家族企业的打工妹。我不理解，她怎么能看上二尼尼呢？我很担心她是在欺骗二尼尼的感情。为了对我的好哥们儿负责，我有一天私下里很严肃地问温文尔雅，你真的觉得二尼尼比我还好吗？温文尔雅冲我眨着秋水一样的眼睛，抿嘴一笑，说哥，你请我吃饭呗。老港的对象是我姐。直到他跟我姐好上了之后我才明白，他跟我鬼混的目的不是因为我的个人魅力。我不经常带女朋友来，一是我还没决定把以后大半辈子的幸福都寄托在这个只能用一般来定义的女人身上；二是她长得没二尼尼的女朋友漂亮，容易比出仇来。唯有东一孤独着，活像细狗身上的尾巴，被甩来甩去的，牵连着又无依靠。
东一生活的确符合无依无靠的标准。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很神秘，离开家后就此杳无音信。东一妈妈断言他肯定是死在外面了。妈妈跟一个种西瓜的鳏夫搭起了伙，隔三岔五地回家来看一眼。大儿子有政府帮管着，不用操心，二儿子老实也惹不了什么祸，就安心和鳏夫过日子去了。
既然是铁哥们儿，我们就有义务帮助他，也有权利过问他的生活。我们都认为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是东一唯一的亲人。
我们这样想没错吧？东一。
嗯，当然。
一个人的善良是在看到别人比自己更惨的时候才出现的。我们义无反顾地想帮助东一当然是因为我们活得都比他优越。换句话说帮助别人本身就是在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这种事既能使自己在女朋友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又能让人觉得自己很仗义。我告诉二尼尼他们，什么是真正的仗义，三国里刘备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如果是好哥们儿女朋友都可以让，对不对二尼尼？我死盯着二尼尼。二尼尼低头了。我鄙视你二尼尼，一到关键时刻就怂了。二尼尼满脸通红地回应我．你说的恁牛逼，你能把女朋友让出来不？我斩钉截铁地一声断喝：能。二尼尼在我的气焰下再次萎靡下去。其实我当时在感情问题上很纠结，因为我已经决定与我女朋友拉倒了，原因是我觉得第一她没有幽默感；第二走在大街上总是像块被人嚼得没味的泡泡糖一样粘着我，好像在告诉那些陌生女孩我已名花有主；第三疑心病太重，仿佛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是她的情敌，只要我的眼神在哪个女人身上稍作停留，她便用恶毒的眼光炙烤对方。做人最起码应该大度一点，尤其是做女人。
东一，你觉得我女朋友怎么样？我很严肃地问他。
东一笑了。滚蛋吧你，我哪能干那事啊？
我说你还想干啥事？我的意思是照我女朋友的标准给你找对象。我真应该鄙视你，朋友妻不可欺知道吗？
东一也惭愧得满脸通红。我当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女朋友有什么邪念，但我必须要明确我的主权，女朋友就像国土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即便是我不要了，也不许我的朋友染指。大度是女人的美德，男人必须有血性。那时候我就明白大度和血性从根本上是矛盾的。
二尼尼说，啥都让你说了。
我说二尼尼，你不要老打岔，今天的主要议题是帮助东一找女朋友。
老港说对，别跑题了。
三驴子插话。我对象说她爸工地上有个做饭的女人，离异，人挺好，养活两个孩子一头猪，老能干了。
你赶紧给我把猪嘴闭了。我说，你拿我们东一当成吃下剩的垃圾猪了啊。
我这不也是好心嘛。三驴子狡辩。说实话，东一的条件委实有点艰苦。
老港说，三驴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现在这女人都多现实啊，一开口就你家什么户口啊？有工作没呀？一个月挣多少钱呀？家里有多少存款呀？操，我一点儿不扒瞎（胡说），这都是原话。老港学起女人的腔调居然很有我姐的风范。
我脑子反应极快，立马质问他，这是谁的原话？
老港自知语失，赶紧给自己打圆场。我就说这个意思，你姐跟我们都是一块堆儿长大的，啥不了解啊，还用问这些吗？
见老港的窘态，三驴子嘎嘎大笑。找对象千万不能找带小舅子的，遭罪啊！
我真是有点恼了，对东一说，你瞅瞅这帮人，还号称是朋友呢，拿哥们儿的终身大事当猴戏，真他娘的让我心寒。
东一居然也跟着傻笑，老港是真怕你呀，有个姐真牛逼。
会议还是很成功。最终大家达成共识，本着“大面积撒网，重点捕捞”的方针，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东一的女朋友问题。但是有一条原则必须坚持，不能抱着有眼儿就是好窝头儿的心态，女孩长得可以不堪人目，穷得可以叮当乱响，但必须是处女。因为东一是标准的处男，而处男之身是东一具备的可以作为资本的唯一条件。
其实这件事成与不成不在于我们的热血沸不沸腾，而在于我们的女朋友，她们认识更多的未婚女青年。她们也很清楚我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我对我的女朋友说，如果你不能帮东一找到女朋友，咱俩就黄。她深情地看着我说，那就黄了吧。我说你是对自己没自信还是对东一没信心？她说都不是，我是对你伤心了。
正合我意。我心里想。但是我仍然落泪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相处了有大半年的时间，彼此都是那么地了解，感情肯定是有的，说分手就分手了，还真有点舍不得。眼泪和鼻涕把我的鼻腔糊死了，说话声沉闷模糊。能最后再抱抱你吗？
她没有拒绝。我抱着她。能最后再亲亲你吗？
她仍然没有拒绝。分手时的亲吻的确有点不太一样。我爸妈上班去了，我姐跟老港逛街去了，家里没人，能最后再……
为什么我总是强调大度绝对是一个女人的美德。因为我真是很厌烦小气的女人。我女朋友如果能大度一点该有多好，我就不会在分手时留下不该有的遗憾。送走了女朋友，我一个人回到家，坐在床上后悔，不如先亲热后再提分手的事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情不自禁又落了两滴眼泪。
老港和我姐在里屋终于躲不住了，衣衫不整脸色紫红地走出来。这个场面让我无比惊讶。你们不是逛街去了吗？
老港说天热就不爱出去，呵呵。
热个屁，现在都他娘的入冬了。我在心里骂。一对狗男女！
老港你赶紧去把他们几个都招呼来，开会，紧急会议。我喊。
老港像获了大赦一样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去。临出门还冲我姐挤咕一下眼儿。真他娘的够骚情的！
我姐说弟，今天的事别跟爸妈说啊。
我才懒得管他们那点破事呢。给我二百块钱吧，不然就说出去。我说。
我姐很麻利地掏出两张红票子摔在我面前。
人齐了，我告诉他们，我的女朋友因为在为东一找对象的事情上不够尽力，被我休掉了。虽然我知道大战当前斩将不利，但为了东一的幸福，我只能忍痛割爱，杀一做百。
三驴子跟我一个劲儿地挑大拇指。尕泡儿，你真够哥们儿。
我虎着脸说，三驴子你再叫我的小名我整死你。
今天我就要大家都给我立下军令状，谁消极怠战，就像我前女友一样的下场。
东一一直沉默着，表情庄严肃穆。当我真的拿出纸笔逼着他们签字画押时，他终于说话了。别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说到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情了，是大家的事，所以也由不得你了。我把纸笔首先推给了二尼尼。在那一刻我已经想好，用我姐给我的那二百块钱单独请温文尔雅吃顿饭。二尼尼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那支笔在他的手中显得无比沉重。
在我的刺激下，效果显著。第三天便物色到了第一个人选——土篮子的表姐。
土篮子如是介绍她的表姐：我表姐这个人吧，长得挺漂亮，也挺能干，家庭条件也挺好，就是……
就是啥？
就是……哎呀，我不说了，看了你们就知道了。
约会地点就定在二尼尼家的门房。之前并没跟她表姐说明真相，只说带她来玩儿。我们几个老早就在那里等，等得心躁，干脆就支起了麻将桌，刚抓了第一圈牌，就听门外响起一串尖锐而响亮的笑声。那笑声的结尾处有个钩子，往回一钩，戛然而止。我心想，就凭这笑声人也好不到哪去。果然，人瘦得像一根竹竿顶着一个可口可乐瓶子，走路时身子不动，平移过来，像戏曲里走台步，如果是在黑灯瞎火的深夜，我准会被吓尿裤子。土篮子说这就是我……不等土篮子把话说完，她便抢住话头说，我是土篮子的表姐，土篮子都跟我说你们了，你们谁叫二尼尼？二尼尼很听话地举了下手。
谁是尕泡儿？
我恶狠狠地用眼睛瞪土篮子。土篮子的脸稍稍粉了一些。
东一呢，谁是东一？
东一也举了一下手。
我是老港。老港不等她点到自己，先坦白。
你们都叫我表姐吧，别客气啊。
老港说，你多大呀，让我们都叫你姐？
表姐说我的名字就叫李表姐。说完嘎嘎大笑，完了一钩钩住。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表姐看出东一比较老实，把他从牌桌上撵下去。四平八稳地坐着跟我们打起了麻将。
表姐虽然瘦得弱不禁风，但打起麻将却生龙活虎。尕泡儿，你这是什么臭麻将打的，就你这个水平在我们那儿八圈下来能输个屁眼儿朝上。
啊？！她怎么敢这么说话。我很是惊诧。
二尼尼他们都憋着笑。我为了东一的幸福强忍了心中的愤怒，把麻将牌摔得山响。
嘎嘎嘎……呃，和了。表姐把牌一推。白皮一杠，飘两番，三家闭，庄家炮儿。
我一激灵。我还点炮儿了？！简直是噩梦。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表姐的牌运和水平简直让我们恨之入骨。她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你倒是给一张儿啊，咋的了二尼尼，难怪你叫二尼尼，真够臭的。
二尼尼好像要哭了。
老港，九筒你也敢打，自己缺幺了不知道啊，你笨我没怪你，你笨还出来丢人现眼我就不得不生你的气了，嘎嘎嘎……呃。
老港把九筒拎回去，换了一张五条战战兢兢地打出来。
和了。表姐大叫。老港我老佩服你的智商了，基本为零儿，上水上水。尕泡儿你不许欠着，我就说你输得屁眼儿朝上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老港你替我给。
老港哭丧着脸说，我也快输没了。
我回头找东一，想跟他借钱，我想这是应该的，因为我是为了他的事才把钱输光的。东一让我大吃一惊，他脸色紫红，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我们是有使命的，我暗中踩二尼尼的脚，冲他挤眼色。二尼尼，你不是有事要问表姐吗？
也不知二尼尼是输傻了，还是突然变聪明了，一下就猜透了我的用意。他一字一顿地问表姐，表姐，你——是——处——女——不？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谁都不愿意再提起。如果那天不是我们在场拼命地劝解，二尼尼恐怕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在伤愈之前的半个月内，二尼尼反复自言自语：不至于吧。
这女人太暴力了。在总结这次的失败时我痛心疾首。三驴子，得给你记大过一次。
凭啥呀？三驴子不服。我也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
凭啥，你看看二尼尼的惨状就知道你的罪孽有多深重了。我说，谁让你家土篮子说话他娘的只说半截儿话了。
东一说行了，都是我不好。
跟你没关系。我开始用我的眼神给二尼尼施压，虽然他在这次活动中受伤最重，但是我的伤也不轻，我输光了我姐给我的二百块钱，也就输掉了跟温文尔雅单独吃饭的机会。我说，二尼尼，下面该你了。
二尼尼的腮帮子肿得老高，吐字不清。我这个样子咋见我女朋友啊，她见我这样还不得心疼啊。
你就说自己走路掉沟里摔的。我心里倒是一疼，心说，还心疼你！娘的。
二尼尼说，你给我摔一下试试，只摔脑袋，别的地方一点伤都不能有。
我说你可以抱怨，但东一的事情比啥都重要，你可是立了军令状了。
二尼尼辰了。说我也没说不办啊，我今天就去找我对象还不行吗。
温文尔雅新染了头发，老远看像蘸了红墨水的毛刷子，一见面就问我，哥，我这头发好看不？我说你弄啥样都好看。她高兴了，说哥，我就爱听你说话。她的笑让我心里好痒痒，恨不得一把揽进怀里啃上几口。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这想法，碍于有二尼尼在场才不好跟我赤裸裸地表达。二尼尼打断了我跟温文尔雅的暗送秋波。我女朋友是来给东一介绍对象的。我说还真快啊。温文尔雅笑眯眯地说，哥，这事要是成了你得咋谢我？
我嬉皮着说，你说咋谢就咋谢。
二尼尼说请我们吃顿饭就行。
我乜斜一眼二尼尼说，跟你有一毛钱关系没？一边儿待着去。
我问温文尔雅，人咋样？
温文尔雅说，我不说，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咯噔一声，好像骑车突然踩秃噜了。毕竟我们刚刚遭受过一次惨败。老港说这次相亲我就不参加了吧，我家里有点事。我说老港不参加就不参加吧，反正我也不想在我姐面前说他什么好话。老港立即表态，我家里没事了。二尼尼肿着脸笑话我们。呵呵呵，瞅你们吓得那怂样儿，放心吧，这人我见过，没事。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轻松了很多。我说不是害怕，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只要二尼尼不怕，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大家明白我的意思，愉快起来。二尼尼说咋的，还让我问啊？我说你有经验。二尼尼急了。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温文尔雅一头雾水说，问啥呀？
我一脸坏笑地小声对她说，私下里我告诉你。
这次没敢把相亲地点安排在谁家，而是荒郊野外。有了前车之鉴我们不得不有所防备。如果在野外有了状况最起码可以跑路。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冷。住宅区和厂区中间有一条很宽的马路，马路两边是荷花池。当然这个季节一点情趣都没有，满眼残荷枯柳，谈恋爱不适合，倒是挺适合寻短见。为了让东一看上去更精神一些，我把我的那身冬天舍不得穿的薄料西服借给他穿。精神倒是真精神，就是显得有点神经不大正常，因为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东一不停地哆嗦。我安慰他说，你不用这么紧张。东一说你把你的羽绒服脱下来给我穿我就不紧张了。我说今天相亲的是你不是我。东一用嘴使劲往手上哈热气，直跺脚。再不来我就挺不住了。二尼尼高喊，来了来了。
马路远端，一红一蓝两个圆点飘移过来。
温文尔雅说这就是我的同乡豆芽儿妹。我开玩笑说，是绿豆芽儿还是黄豆芽儿啊？温文尔雅问我啥意思。我说形状不一样。大家都乐了。显然豆芽儿妹应该是黄豆芽儿，胖墩墩的。温文尔雅白愣我一眼，拉着豆芽儿妹的手说，你别搭理他。豆芽儿妹脸红了，成了红豆芽儿。我心想，这个还不错，知道脸红。
我们几个跟东一和豆芽儿妹保持一定的距离。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但这两个人好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谨慎。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我等得不耐烦了，跟温文尔雅说，这么冷的天，要不咱俩先回去，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就在这时，一个让我们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东一从一动不动的豆芽儿妹身上扒下羽绒服套在自己身上，豆芽儿妹居然没有反抗。
就她了。这么老实的人不用问也是处女。在总结会上我无比兴奋。
我看不一定。老港说，东一扒她的衣服她都没反应，保不准别人对她干别的她也不会反抗呢。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问温文尔雅，她这里有没有问题。
温文尔雅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正常。
我又冲东一说，你说说当时怎么个状况。
东一说，也没啥，我就说了一句，我冷，你把你的羽绒服让我穿一会儿呗。
她怎么个状况？
她没同意也没反对，就是脸红了，我快冻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就扒了。当时我还想呢，她要是挠我我就跑。东一说完打了一个大喷嚏，大鼻涕跳过了河。
我看这是有爱心的表现，赞同的举手。
大家齐刷刷地举起手来。东一竞两只手都举了起来，一只手上还捏着块擦鼻涕的卫生纸，像缴械投降一样。
下一步咋办？二尼尼问。
下一步。我思忖片刻，一挥拳。把生米做成熟饭。
这也太快了吧！三驴子惊呼。
我虎视眈眈地问三驴子，你和土篮子做没？
三驴子嘿嘿讪笑，反问，你说呢？
我又问二尼尼和温文尔雅，你俩呢？
温文尔雅的脸腾地烧起来。不用问，我心里冒血了，心疼。好好一棵大白菜怎么就叫猪给拱了呢。闭上眼睛缓了一两秒。看见老港，想问同样的问题，忽然觉得这必定有损我家族的荣誉。而老港嘎巴两下嘴，好像还有抢答的意思。我赶紧说算了，不问了。你们这叫他娘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大家无语辩驳，只能顺从我。
从温文尔雅那里得到信息，豆芽儿妹并不反对和东一继续来往。我们陪着东一到邻村去了一趟，在一个个体作坊里见到了剪裁布料的豆芽儿妹。跟她一起的打工妹好像都知道这件事，探头探脑地看我们，猜哪个是豆芽儿妹的对象。对这些来自偏远山区的打工妹来说，能够在当地找人嫁了无疑是件好事。
十二月十八日是东一的生日，我们就准备在这一天把事情圆满了。
这样能行吗？我们才见了两次面。东一有点担心。
一见都有钟情的，你都见两次了，可以了，再说你不怕夜长梦多啊。我说。
要是人家不同意呢？
见机行事，我想办法给你创造机会，到时候你可不能错失良机啊。我拍了拍东一的肩膀。
为了让豆芽儿妹对东一的家境有个好印象，我们几个人足足忙活了一天。东一家很多年的日子都是凑合着过来的，家里除了一台不拍不出影的电视机、一个电饭锅和一个电褥子外基本上就没什么电器了。老港的哥哥是开电器修理部的，从他那里借了旧冰箱和洗衣机。二尼尼从家里取来了一套锅碗瓢盆。三驴子贡献了一套新窗帘。经过大家的努力，东一的家才像个家了。
这还是我的家吗？东一环顾四周，颇为感慨。
我说放心吧，过了今晚就还你原来的家。
不知为什么，东一突然就有点伤感。坐在炕沿上好久不说话。我们大家伙儿根本没有时间顾及他的感受，时间很紧迫。老港骑着三轮车买菜回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卸菜，择菜。三驴子负责烧炕。平时东一是不烧炕的，做饭做菜都用电饭锅，睡觉点电褥子，搞得屋子里像个冰窖。好多年都不生火，炕洞里的寒气郁重，火生起来，烟顶不出去，从灶坑眼儿咕嘟咕嘟往外直冒，屋子里顿时乌烟瘴气，把我们都呛到外面去了。老港让把门窗都打开散烟，自己回家取来一个小风扇，爬到房顶安装到烟囱上口上。小风扇给上电，哗哗地转，把烟往外抽，灶膛里的火立即旺盛起来。屋里的烟散尽，火炕也开始烫屁股了。窗户上很快便结了一层水汽。我们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第一，我们用勤劳的双手让东一的家温暖起来，真正的像一个家了。第二我们都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厨艺，每人两道菜，桌子摆得满满的，在我们的心中不亚于年夜饭的大餐。我们都为自己，也为大家伙儿而感动着。这可是东一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面。
东一说，我感觉像过年了。
我很得意地说，你家过年有过这场面吗？
东一脸色发红，又不说话了。
我看看表，估计她们应该到了，便组织大家伙儿到门口迎接。我们刚出门，正迎上温文尔雅和豆芽儿妹从外面走进来。豆芽儿妹手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
一进门，温文尔雅大吃一惊。这都是你们弄的？！
这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我讪笑着看温文尔雅。
温文尔雅的两只大眼睛冲我眨了又眨。看得出她很欣赏我。我赶紧招呼大家上炕。
今天是东一的生日，在吃饭之前我有个要求，无论男女都必须喝酒。我大声倡议。
温文尔雅扭捏着说，我不会喝酒咋办？
那就让二尼尼替你喝。三驴子起哄。
我问，豆芽儿妹用不用找人替喝？
豆芽儿妹脸红了，低下头，偷偷地用眼睛瞟东一。温文尔雅突然说，小看我们女的是不？谁怕谁，喝。她的话一下子把气氛掀了起来，大家开始一杯接一杯地濒起酒来。后来我发现，女人要么不能喝，沾一点就醉；要么就很能喝，男人不是对手。温文尔雅就是属于后一种。三驴子首先出现幻觉，把温文尔雅的手当成了土篮子的手，抱着不放。土篮子生气，把满满一杯啤酒倒在三驴子的头顶。二尼尼一直跟老港掰扯大家都听不懂的事。老港喝酒黏，说话更黏，眯着醉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样子。我暗暗替我姐叫屈。东一的酒量很浅，我怕他喝多完成不了任务，辜负了大家，就不断地提醒他，少喝点啊，还有事没办呢。大家心里也都清楚我说的话，没人去攀东一喝酒。我的主攻方向是豆芽儿妹，这是任务，把她灌醉了东一才容易得手。结果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有点乱了，我情不自禁地和温文尔雅黏酒，二尼尼对我虎视眈眈，总想找机会把我撂倒。
眼见着地上炕上到处都是空酒瓶子，场面有点失控。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主持大局。我说你们都他娘的歇会儿，今天是东一的生日，也是东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我们得让东一说两句……老港你他娘的闭嘴听见没？
你跟谁老他娘他娘的，惯得你是不？老港醉眼惺忪地挑衅我。
我手指着老港的鼻子尖儿。哎呀！你喝点酒牛逼了是不？看我不告诉我姐的。
老港淡然一笑。你姐咋的，你姐是我的人了知道不？别看没结婚我也是你姐夫，快叫姐夫。
我叫你孙子你答应不。我发怒了，顺手操起一个空酒瓶子，作势要动武。其他人都被我的举动吓清醒了。二尼尼猛扑上来把我按倒，夺了酒瓶子。我也就借坡下驴。嘴上骂二尼尼多管闲事。一直沉默的东一突然说话了。
东一说，你们知道吗？我现在最希望坐在我身边的不是你们，而是我爸、我妈还有我哥。
大家一片安静，个个表情都凝重僵硬。许久，我打破沉默骂了一句：东一，我操你妈，你真是个白眼狼。
接下来大家仍然沉默僵硬在那里。东一却呜呜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严重，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就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一个男人的哭泣很容易感染女人。温文尔雅和土篮子也抽泣起来。豆芽儿妹一直低着头，看不出她是不是也哭了，却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桌子下紧紧地和东一的手握在一起。我明白，我们该走了。于是我给他们几个使眼色，他们也都会意，不声不响地随着我下地，穿鞋，套上衣服，鱼贯出门。
夜已经很深，我们轻轻地关上房门，把东一和豆芽儿妹关在了屋子里。东一的哭声始终没有停止。我们都沉默着，站在东一家的院子里，似乎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默，也都不愿意离开。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月光下。我注意到了院子中央放着的那口水缸，那是我们给东一收拾屋子时，嫌难看搬出来的。水缸里的水已经结了冰。我想，如果没有结冰的话，月亮就会在水缸里了。我又想，其实月亮一直是在水缸里呢。
月亮很圆很大，月光如雪。
万胜，辽宁省作协第七届签约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5月30日出生于沈阳市苏家屯区。199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2002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先后在《满族文学》、《辽河》、《芒种》、《百花园》、《佛山文艺》、《鸭绿江》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多部。小说《响亮的道子》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荣获辽宁省第四届文学奖。
按常理，那天晚上东一就应该结束了他的处男之身。这是我们大家伙儿共同的愿望并且是共同谋划的一件大事。因为东一是我们的好哥们儿，还因为我们都无限地同情着东一。
我们那个地方有一点特别，说城市不城市，说农村不农村。怎么都觉得像是我姐做的夹生饭。起因是国家在这片广大的农村土地上建了一个工厂，我们的父亲是工厂的工人，又娶了当地农民的女儿，也不知怎么弄的生下我们后户口就也不伦不类的了，叫非农户，既不是工业户，也不是农业户。工厂好的时候工人瞧不起我们，工厂不行了农民又瞧不起我们。每次我去西边的老旱厕，蹲下来呆望厕所墙上长出来的一棵小柳条就想到这些事。老港说得有道理，我们生存在夹缝中。但是即便是生活在夹缝中，也并不影响我们没心没肺地生长。我和老港、三驴子、二尼尼还有东一是铁哥们儿，好事坏事都粘在一起。其中我算是心眼最多的一个。有一次我们吃完了晚饭到大马路上扯咸淡，看见骑车路过的一个小学同学，这小子上小学时就仗着学校在他们村子经常欺负我们。我们一时心血来潮把他拽下车来踹了几脚。结果当天晚上从他的村子来了二十几号拎着镐把的壮汉，他挨家指认我们这几个劫道的人。先到的我家，我爸爸吓坏了。我虽然躲在里屋不敢出去，但还是保持着镇静。我告诉我爸，谁打了让他们找谁去，反正我没动手。果然，他们就走了。第二天三驴子他们一个个都灰土着脸，说踹一脚的赔了一百块，踹两脚的赔了二百五。东一是第一个上去把人从自行车上薅下来的，没赔钱，被人回敬了二十几个大嘴巴子，半拉脸肿得像吃了面起子。倒不是因为他有种，而是他家穷得赔不起。他们问我什么状况，我撒谎说我当时拎着菜刀站在家门口正义凛然地告诉他们，谁敢靠近就剁谁。二尼尼很后悔，说你咋这么牛逼呢？早知道我也拿菜刀啊。我心想，你要是真那样能被打死。我得以幸免是因为我的确是干咋呼没动手。这是我的风格，懂得自我保护，对未来有预见性。
东一的哥哥叫东成，比我们还不着调，整天偷鸡摸狗，打小就被全堡子人盖棺定了论。这小子以后好不了，不能少麻烦警察同志。果然，掐指一算从出生到现在一共进了十几次监狱，人生四十年，只有十五年是在监狱外面度过的。据说后来警察都烦了，告诉他你可别这么折腾人了，哪天犯个大案拒捕直接击毙得了，也替我们减轻负担。东成的人品极差，作为亲哥俩的东一却老实得出奇，他跟我们参与的荒唐事都是受了我们的唆使，否则他绝对做不出来。比如劫道那件事，是我告诉他我跟那个小学同学熟得像亲哥们儿一样，你替我去跟他开个玩笑，把他薅下来，放心吧没事。每次做事前对他都是连蒙带骗，思想工作很费脑筋。但还好，每次他都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而且出了事也从来都是傻乎乎地死扛。我不止一次跟他们几个说，如果有一天我只剩下一个朋友，那肯定是东一，因为这小子简直太他娘的踏实了，踏实到他让你觉得任何人都不踏实。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都处了女朋友。我们再混到一起的时候身边都多了个女的。三驴子的女朋友土篮子是在翻修旱厕的工地上认识的，她老爸是二包工，一说话都喷白灰还牛烘烘的。三驴子最喜欢皮肤白的女人。土篮子的皮肤真白，我们都怀疑土篮子是二包工去欧洲盖厕所时和洋娘们儿的私生女，后来才明白那是白癜风晚期。二尼尼的女朋友温文尔雅，长得也漂亮，是我们邻村家族企业的打工妹。我不理解，她怎么能看上二尼尼呢？我很担心她是在欺骗二尼尼的感情。为了对我的好哥们儿负责，我有一天私下里很严肃地问温文尔雅，你真的觉得二尼尼比我还好吗？温文尔雅冲我眨着秋水一样的眼睛，抿嘴一笑，说哥，你请我吃饭呗。老港的对象是我姐。直到他跟我姐好上了之后我才明白，他跟我鬼混的目的不是因为我的个人魅力。我不经常带女朋友来，一是我还没决定把以后大半辈子的幸福都寄托在这个只能用一般来定义的女人身上；二是她长得没二尼尼的女朋友漂亮，容易比出仇来。唯有东一孤独着，活像细狗身上的尾巴，被甩来甩去的，牵连着又无依靠。
东一生活的确符合无依无靠的标准。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很神秘，离开家后就此杳无音信。东一妈妈断言他肯定是死在外面了。妈妈跟一个种西瓜的鳏夫搭起了伙，隔三岔五地回家来看一眼。大儿子有政府帮管着，不用操心，二儿子老实也惹不了什么祸，就安心和鳏夫过日子去了。
既然是铁哥们儿，我们就有义务帮助他，也有权利过问他的生活。我们都认为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是东一唯一的亲人。
我们这样想没错吧？东一。
嗯，当然。
一个人的善良是在看到别人比自己更惨的时候才出现的。我们义无反顾地想帮助东一当然是因为我们活得都比他优越。换句话说帮助别人本身就是在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这种事既能使自己在女朋友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又能让人觉得自己很仗义。我告诉二尼尼他们，什么是真正的仗义，三国里刘备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如果是好哥们儿女朋友都可以让，对不对二尼尼？我死盯着二尼尼。二尼尼低头了。我鄙视你二尼尼，一到关键时刻就怂了。二尼尼满脸通红地回应我．你说的恁牛逼，你能把女朋友让出来不？我斩钉截铁地一声断喝：能。二尼尼在我的气焰下再次萎靡下去。其实我当时在感情问题上很纠结，因为我已经决定与我女朋友拉倒了，原因是我觉得第一她没有幽默感；第二走在大街上总是像块被人嚼得没味的泡泡糖一样粘着我，好像在告诉那些陌生女孩我已名花有主；第三疑心病太重，仿佛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是她的情敌，只要我的眼神在哪个女人身上稍作停留，她便用恶毒的眼光炙烤对方。做人最起码应该大度一点，尤其是做女人。
东一，你觉得我女朋友怎么样？我很严肃地问他。
东一笑了。滚蛋吧你，我哪能干那事啊？
我说你还想干啥事？我的意思是照我女朋友的标准给你找对象。我真应该鄙视你，朋友妻不可欺知道吗？
东一也惭愧得满脸通红。我当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女朋友有什么邪念，但我必须要明确我的主权，女朋友就像国土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即便是我不要了，也不许我的朋友染指。大度是女人的美德，男人必须有血性。那时候我就明白大度和血性从根本上是矛盾的。
二尼尼说，啥都让你说了。
我说二尼尼，你不要老打岔，今天的主要议题是帮助东一找女朋友。
老港说对，别跑题了。
三驴子插话。我对象说她爸工地上有个做饭的女人，离异，人挺好，养活两个孩子一头猪，老能干了。
你赶紧给我把猪嘴闭了。我说，你拿我们东一当成吃下剩的垃圾猪了啊。
我这不也是好心嘛。三驴子狡辩。说实话，东一的条件委实有点艰苦。
老港说，三驴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现在这女人都多现实啊，一开口就你家什么户口啊？有工作没呀？一个月挣多少钱呀？家里有多少存款呀？操，我一点儿不扒瞎（胡说），这都是原话。老港学起女人的腔调居然很有我姐的风范。
我脑子反应极快，立马质问他，这是谁的原话？
老港自知语失，赶紧给自己打圆场。我就说这个意思，你姐跟我们都是一块堆儿长大的，啥不了解啊，还用问这些吗？
见老港的窘态，三驴子嘎嘎大笑。找对象千万不能找带小舅子的，遭罪啊！
我真是有点恼了，对东一说，你瞅瞅这帮人，还号称是朋友呢，拿哥们儿的终身大事当猴戏，真他娘的让我心寒。
东一居然也跟着傻笑，老港是真怕你呀，有个姐真牛逼。
会议还是很成功。最终大家达成共识，本着“大面积撒网，重点捕捞”的方针，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东一的女朋友问题。但是有一条原则必须坚持，不能抱着有眼儿就是好窝头儿的心态，女孩长得可以不堪人目，穷得可以叮当乱响，但必须是处女。因为东一是标准的处男，而处男之身是东一具备的可以作为资本的唯一条件。
其实这件事成与不成不在于我们的热血沸不沸腾，而在于我们的女朋友，她们认识更多的未婚女青年。她们也很清楚我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我对我的女朋友说，如果你不能帮东一找到女朋友，咱俩就黄。她深情地看着我说，那就黄了吧。我说你是对自己没自信还是对东一没信心？她说都不是，我是对你伤心了。
正合我意。我心里想。但是我仍然落泪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相处了有大半年的时间，彼此都是那么地了解，感情肯定是有的，说分手就分手了，还真有点舍不得。眼泪和鼻涕把我的鼻腔糊死了，说话声沉闷模糊。能最后再抱抱你吗？
她没有拒绝。我抱着她。能最后再亲亲你吗？
她仍然没有拒绝。分手时的亲吻的确有点不太一样。我爸妈上班去了，我姐跟老港逛街去了，家里没人，能最后再……
为什么我总是强调大度绝对是一个女人的美德。因为我真是很厌烦小气的女人。我女朋友如果能大度一点该有多好，我就不会在分手时留下不该有的遗憾。送走了女朋友，我一个人回到家，坐在床上后悔，不如先亲热后再提分手的事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情不自禁又落了两滴眼泪。
老港和我姐在里屋终于躲不住了，衣衫不整脸色紫红地走出来。这个场面让我无比惊讶。你们不是逛街去了吗？
老港说天热就不爱出去，呵呵。
热个屁，现在都他娘的入冬了。我在心里骂。一对狗男女！
老港你赶紧去把他们几个都招呼来，开会，紧急会议。我喊。
老港像获了大赦一样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去。临出门还冲我姐挤咕一下眼儿。真他娘的够骚情的！
我姐说弟，今天的事别跟爸妈说啊。
我才懒得管他们那点破事呢。给我二百块钱吧，不然就说出去。我说。
我姐很麻利地掏出两张红票子摔在我面前。
人齐了，我告诉他们，我的女朋友因为在为东一找对象的事情上不够尽力，被我休掉了。虽然我知道大战当前斩将不利，但为了东一的幸福，我只能忍痛割爱，杀一做百。
三驴子跟我一个劲儿地挑大拇指。尕泡儿，你真够哥们儿。
我虎着脸说，三驴子你再叫我的小名我整死你。
今天我就要大家都给我立下军令状，谁消极怠战，就像我前女友一样的下场。
东一一直沉默着，表情庄严肃穆。当我真的拿出纸笔逼着他们签字画押时，他终于说话了。别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说到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情了，是大家的事，所以也由不得你了。我把纸笔首先推给了二尼尼。在那一刻我已经想好，用我姐给我的那二百块钱单独请温文尔雅吃顿饭。二尼尼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那支笔在他的手中显得无比沉重。
在我的刺激下，效果显著。第三天便物色到了第一个人选——土篮子的表姐。
土篮子如是介绍她的表姐：我表姐这个人吧，长得挺漂亮，也挺能干，家庭条件也挺好，就是……
就是啥？
就是……哎呀，我不说了，看了你们就知道了。
约会地点就定在二尼尼家的门房。之前并没跟她表姐说明真相，只说带她来玩儿。我们几个老早就在那里等，等得心躁，干脆就支起了麻将桌，刚抓了第一圈牌，就听门外响起一串尖锐而响亮的笑声。那笑声的结尾处有个钩子，往回一钩，戛然而止。我心想，就凭这笑声人也好不到哪去。果然，人瘦得像一根竹竿顶着一个可口可乐瓶子，走路时身子不动，平移过来，像戏曲里走台步，如果是在黑灯瞎火的深夜，我准会被吓尿裤子。土篮子说这就是我……不等土篮子把话说完，她便抢住话头说，我是土篮子的表姐，土篮子都跟我说你们了，你们谁叫二尼尼？二尼尼很听话地举了下手。
谁是尕泡儿？
我恶狠狠地用眼睛瞪土篮子。土篮子的脸稍稍粉了一些。
东一呢，谁是东一？
东一也举了一下手。
我是老港。老港不等她点到自己，先坦白。
你们都叫我表姐吧，别客气啊。
老港说，你多大呀，让我们都叫你姐？
表姐说我的名字就叫李表姐。说完嘎嘎大笑，完了一钩钩住。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表姐看出东一比较老实，把他从牌桌上撵下去。四平八稳地坐着跟我们打起了麻将。
表姐虽然瘦得弱不禁风，但打起麻将却生龙活虎。尕泡儿，你这是什么臭麻将打的，就你这个水平在我们那儿八圈下来能输个屁眼儿朝上。
啊？！她怎么敢这么说话。我很是惊诧。
二尼尼他们都憋着笑。我为了东一的幸福强忍了心中的愤怒，把麻将牌摔得山响。
嘎嘎嘎……呃，和了。表姐把牌一推。白皮一杠，飘两番，三家闭，庄家炮儿。
我一激灵。我还点炮儿了？！简直是噩梦。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表姐的牌运和水平简直让我们恨之入骨。她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你倒是给一张儿啊，咋的了二尼尼，难怪你叫二尼尼，真够臭的。
二尼尼好像要哭了。
老港，九筒你也敢打，自己缺幺了不知道啊，你笨我没怪你，你笨还出来丢人现眼我就不得不生你的气了，嘎嘎嘎……呃。
老港把九筒拎回去，换了一张五条战战兢兢地打出来。
和了。表姐大叫。老港我老佩服你的智商了，基本为零儿，上水上水。尕泡儿你不许欠着，我就说你输得屁眼儿朝上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老港你替我给。
老港哭丧着脸说，我也快输没了。
我回头找东一，想跟他借钱，我想这是应该的，因为我是为了他的事才把钱输光的。东一让我大吃一惊，他脸色紫红，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我们是有使命的，我暗中踩二尼尼的脚，冲他挤眼色。二尼尼，你不是有事要问表姐吗？
也不知二尼尼是输傻了，还是突然变聪明了，一下就猜透了我的用意。他一字一顿地问表姐，表姐，你——是——处——女——不？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谁都不愿意再提起。如果那天不是我们在场拼命地劝解，二尼尼恐怕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在伤愈之前的半个月内，二尼尼反复自言自语：不至于吧。
这女人太暴力了。在总结这次的失败时我痛心疾首。三驴子，得给你记大过一次。
凭啥呀？三驴子不服。我也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
凭啥，你看看二尼尼的惨状就知道你的罪孽有多深重了。我说，谁让你家土篮子说话他娘的只说半截儿话了。
东一说行了，都是我不好。
跟你没关系。我开始用我的眼神给二尼尼施压，虽然他在这次活动中受伤最重，但是我的伤也不轻，我输光了我姐给我的二百块钱，也就输掉了跟温文尔雅单独吃饭的机会。我说，二尼尼，下面该你了。
二尼尼的腮帮子肿得老高，吐字不清。我这个样子咋见我女朋友啊，她见我这样还不得心疼啊。
你就说自己走路掉沟里摔的。我心里倒是一疼，心说，还心疼你！娘的。
二尼尼说，你给我摔一下试试，只摔脑袋，别的地方一点伤都不能有。
我说你可以抱怨，但东一的事情比啥都重要，你可是立了军令状了。
二尼尼辰了。说我也没说不办啊，我今天就去找我对象还不行吗。
温文尔雅新染了头发，老远看像蘸了红墨水的毛刷子，一见面就问我，哥，我这头发好看不？我说你弄啥样都好看。她高兴了，说哥，我就爱听你说话。她的笑让我心里好痒痒，恨不得一把揽进怀里啃上几口。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这想法，碍于有二尼尼在场才不好跟我赤裸裸地表达。二尼尼打断了我跟温文尔雅的暗送秋波。我女朋友是来给东一介绍对象的。我说还真快啊。温文尔雅笑眯眯地说，哥，这事要是成了你得咋谢我？
我嬉皮着说，你说咋谢就咋谢。
二尼尼说请我们吃顿饭就行。
我乜斜一眼二尼尼说，跟你有一毛钱关系没？一边儿待着去。
我问温文尔雅，人咋样？
温文尔雅说，我不说，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咯噔一声，好像骑车突然踩秃噜了。毕竟我们刚刚遭受过一次惨败。老港说这次相亲我就不参加了吧，我家里有点事。我说老港不参加就不参加吧，反正我也不想在我姐面前说他什么好话。老港立即表态，我家里没事了。二尼尼肿着脸笑话我们。呵呵呵，瞅你们吓得那怂样儿，放心吧，这人我见过，没事。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轻松了很多。我说不是害怕，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只要二尼尼不怕，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大家明白我的意思，愉快起来。二尼尼说咋的，还让我问啊？我说你有经验。二尼尼急了。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温文尔雅一头雾水说，问啥呀？
我一脸坏笑地小声对她说，私下里我告诉你。
这次没敢把相亲地点安排在谁家，而是荒郊野外。有了前车之鉴我们不得不有所防备。如果在野外有了状况最起码可以跑路。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冷。住宅区和厂区中间有一条很宽的马路，马路两边是荷花池。当然这个季节一点情趣都没有，满眼残荷枯柳，谈恋爱不适合，倒是挺适合寻短见。为了让东一看上去更精神一些，我把我的那身冬天舍不得穿的薄料西服借给他穿。精神倒是真精神，就是显得有点神经不大正常，因为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东一不停地哆嗦。我安慰他说，你不用这么紧张。东一说你把你的羽绒服脱下来给我穿我就不紧张了。我说今天相亲的是你不是我。东一用嘴使劲往手上哈热气，直跺脚。再不来我就挺不住了。二尼尼高喊，来了来了。
马路远端，一红一蓝两个圆点飘移过来。
温文尔雅说这就是我的同乡豆芽儿妹。我开玩笑说，是绿豆芽儿还是黄豆芽儿啊？温文尔雅问我啥意思。我说形状不一样。大家都乐了。显然豆芽儿妹应该是黄豆芽儿，胖墩墩的。温文尔雅白愣我一眼，拉着豆芽儿妹的手说，你别搭理他。豆芽儿妹脸红了，成了红豆芽儿。我心想，这个还不错，知道脸红。
我们几个跟东一和豆芽儿妹保持一定的距离。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但这两个人好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谨慎。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我等得不耐烦了，跟温文尔雅说，这么冷的天，要不咱俩先回去，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就在这时，一个让我们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东一从一动不动的豆芽儿妹身上扒下羽绒服套在自己身上，豆芽儿妹居然没有反抗。
就她了。这么老实的人不用问也是处女。在总结会上我无比兴奋。
我看不一定。老港说，东一扒她的衣服她都没反应，保不准别人对她干别的她也不会反抗呢。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问温文尔雅，她这里有没有问题。
温文尔雅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正常。
我又冲东一说，你说说当时怎么个状况。
东一说，也没啥，我就说了一句，我冷，你把你的羽绒服让我穿一会儿呗。
她怎么个状况？
她没同意也没反对，就是脸红了，我快冻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就扒了。当时我还想呢，她要是挠我我就跑。东一说完打了一个大喷嚏，大鼻涕跳过了河。
我看这是有爱心的表现，赞同的举手。
大家齐刷刷地举起手来。东一竞两只手都举了起来，一只手上还捏着块擦鼻涕的卫生纸，像缴械投降一样。
下一步咋办？二尼尼问。
下一步。我思忖片刻，一挥拳。把生米做成熟饭。
这也太快了吧！三驴子惊呼。
我虎视眈眈地问三驴子，你和土篮子做没？
三驴子嘿嘿讪笑，反问，你说呢？
我又问二尼尼和温文尔雅，你俩呢？
温文尔雅的脸腾地烧起来。不用问，我心里冒血了，心疼。好好一棵大白菜怎么就叫猪给拱了呢。闭上眼睛缓了一两秒。看见老港，想问同样的问题，忽然觉得这必定有损我家族的荣誉。而老港嘎巴两下嘴，好像还有抢答的意思。我赶紧说算了，不问了。你们这叫他娘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大家无语辩驳，只能顺从我。
从温文尔雅那里得到信息，豆芽儿妹并不反对和东一继续来往。我们陪着东一到邻村去了一趟，在一个个体作坊里见到了剪裁布料的豆芽儿妹。跟她一起的打工妹好像都知道这件事，探头探脑地看我们，猜哪个是豆芽儿妹的对象。对这些来自偏远山区的打工妹来说，能够在当地找人嫁了无疑是件好事。
十二月十八日是东一的生日，我们就准备在这一天把事情圆满了。
这样能行吗？我们才见了两次面。东一有点担心。
一见都有钟情的，你都见两次了，可以了，再说你不怕夜长梦多啊。我说。
要是人家不同意呢？
见机行事，我想办法给你创造机会，到时候你可不能错失良机啊。我拍了拍东一的肩膀。
为了让豆芽儿妹对东一的家境有个好印象，我们几个人足足忙活了一天。东一家很多年的日子都是凑合着过来的，家里除了一台不拍不出影的电视机、一个电饭锅和一个电褥子外基本上就没什么电器了。老港的哥哥是开电器修理部的，从他那里借了旧冰箱和洗衣机。二尼尼从家里取来了一套锅碗瓢盆。三驴子贡献了一套新窗帘。经过大家的努力，东一的家才像个家了。
这还是我的家吗？东一环顾四周，颇为感慨。
我说放心吧，过了今晚就还你原来的家。
不知为什么，东一突然就有点伤感。坐在炕沿上好久不说话。我们大家伙儿根本没有时间顾及他的感受，时间很紧迫。老港骑着三轮车买菜回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卸菜，择菜。三驴子负责烧炕。平时东一是不烧炕的，做饭做菜都用电饭锅，睡觉点电褥子，搞得屋子里像个冰窖。好多年都不生火，炕洞里的寒气郁重，火生起来，烟顶不出去，从灶坑眼儿咕嘟咕嘟往外直冒，屋子里顿时乌烟瘴气，把我们都呛到外面去了。老港让把门窗都打开散烟，自己回家取来一个小风扇，爬到房顶安装到烟囱上口上。小风扇给上电，哗哗地转，把烟往外抽，灶膛里的火立即旺盛起来。屋里的烟散尽，火炕也开始烫屁股了。窗户上很快便结了一层水汽。我们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第一，我们用勤劳的双手让东一的家温暖起来，真正的像一个家了。第二我们都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厨艺，每人两道菜，桌子摆得满满的，在我们的心中不亚于年夜饭的大餐。我们都为自己，也为大家伙儿而感动着。这可是东一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面。
东一说，我感觉像过年了。
我很得意地说，你家过年有过这场面吗？
东一脸色发红，又不说话了。
我看看表，估计她们应该到了，便组织大家伙儿到门口迎接。我们刚出门，正迎上温文尔雅和豆芽儿妹从外面走进来。豆芽儿妹手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
一进门，温文尔雅大吃一惊。这都是你们弄的？！
这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我讪笑着看温文尔雅。
温文尔雅的两只大眼睛冲我眨了又眨。看得出她很欣赏我。我赶紧招呼大家上炕。
今天是东一的生日，在吃饭之前我有个要求，无论男女都必须喝酒。我大声倡议。
温文尔雅扭捏着说，我不会喝酒咋办？
那就让二尼尼替你喝。三驴子起哄。
我问，豆芽儿妹用不用找人替喝？
豆芽儿妹脸红了，低下头，偷偷地用眼睛瞟东一。温文尔雅突然说，小看我们女的是不？谁怕谁，喝。她的话一下子把气氛掀了起来，大家开始一杯接一杯地濒起酒来。后来我发现，女人要么不能喝，沾一点就醉；要么就很能喝，男人不是对手。温文尔雅就是属于后一种。三驴子首先出现幻觉，把温文尔雅的手当成了土篮子的手，抱着不放。土篮子生气，把满满一杯啤酒倒在三驴子的头顶。二尼尼一直跟老港掰扯大家都听不懂的事。老港喝酒黏，说话更黏，眯着醉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样子。我暗暗替我姐叫屈。东一的酒量很浅，我怕他喝多完成不了任务，辜负了大家，就不断地提醒他，少喝点啊，还有事没办呢。大家心里也都清楚我说的话，没人去攀东一喝酒。我的主攻方向是豆芽儿妹，这是任务，把她灌醉了东一才容易得手。结果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有点乱了，我情不自禁地和温文尔雅黏酒，二尼尼对我虎视眈眈，总想找机会把我撂倒。
眼见着地上炕上到处都是空酒瓶子，场面有点失控。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主持大局。我说你们都他娘的歇会儿，今天是东一的生日，也是东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我们得让东一说两句……老港你他娘的闭嘴听见没？
你跟谁老他娘他娘的，惯得你是不？老港醉眼惺忪地挑衅我。
我手指着老港的鼻子尖儿。哎呀！你喝点酒牛逼了是不？看我不告诉我姐的。
老港淡然一笑。你姐咋的，你姐是我的人了知道不？别看没结婚我也是你姐夫，快叫姐夫。
我叫你孙子你答应不。我发怒了，顺手操起一个空酒瓶子，作势要动武。其他人都被我的举动吓清醒了。二尼尼猛扑上来把我按倒，夺了酒瓶子。我也就借坡下驴。嘴上骂二尼尼多管闲事。一直沉默的东一突然说话了。
东一说，你们知道吗？我现在最希望坐在我身边的不是你们，而是我爸、我妈还有我哥。
大家一片安静，个个表情都凝重僵硬。许久，我打破沉默骂了一句：东一，我操你妈，你真是个白眼狼。
接下来大家仍然沉默僵硬在那里。东一却呜呜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严重，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就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一个男人的哭泣很容易感染女人。温文尔雅和土篮子也抽泣起来。豆芽儿妹一直低着头，看不出她是不是也哭了，却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桌子下紧紧地和东一的手握在一起。我明白，我们该走了。于是我给他们几个使眼色，他们也都会意，不声不响地随着我下地，穿鞋，套上衣服，鱼贯出门。
夜已经很深，我们轻轻地关上房门，把东一和豆芽儿妹关在了屋子里。东一的哭声始终没有停止。我们都沉默着，站在东一家的院子里，似乎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默，也都不愿意离开。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月光下。我注意到了院子中央放着的那口水缸，那是我们给东一收拾屋子时，嫌难看搬出来的。水缸里的水已经结了冰。我想，如果没有结冰的话，月亮就会在水缸里了。我又想，其实月亮一直是在水缸里呢。
月亮很圆很大，月光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