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创造的预言

关于创造的预言

——重读《补天》

在鲁迅《故事新编》的八篇作品中,按创作时间来排序,《补天》当是最早的一篇(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初题为《不周山》,附在《呐喊》集中发表。余下的七篇则在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六年陆续发表。相对于其他作品来说,“《补天》所处的位置相当于《狂人日记》之于《呐喊》,可以说是象征着《故事新编》整体性格的作品”。(片山智行《故事新编论》见《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7期)从某种意义上讲,《补天》也可以看作是《故事新编》的提纲挈领之作。因此,对于《补天》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加准确,深入地把握整个《故事新编》的深层意蕴。

鲁迅本人是这样解释他创作《补天》的初衷的:“也不过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注意,这里涉及到了人的创造和文学作品的创造两个方面。对于前者,论者已多有所及,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所谓“播下了龙钟,收获了跳蚤”。而对于后者——文学的创造,却很少有人提及。即使有所论述,也大多止步于作品与作家本人之间的异化和疏离的层面。这只能说是不够全面的。

在分析《补天》时,我们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我做《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报章,见了一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诗性的文章,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小说里就有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的两腿之间来,不但不必有,且将结构的宏大毁坏了。但这些处所,除了自己,大概没有人会觉到的,我们的批评大家成仿吾先生,还说这一篇做得最为出色。”这段话被鲁迅本人用来解释文中油滑笔墨的出现,但细加品味,我们会发现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即作家的叙述过程本身“不小心”甚或是有意闯入了叙述之中,叙述过程和叙述本身合而为一了。

循着这条线索,我们不难发现女娲造人的过程和作家创作作品的过程何其相似:处于无聊心境中的女娲先是认真的“转黄土”,后来渐渐的不耐烦,于是“伊用藤条沾泥,飞快地乱抡起来„„”由认真趋向随意;鲁迅在创作《补天》前半部时乃是非常刻意和认真的,中途却又不幸“由认真而陷入油滑”“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连鲁迅本人也承认《补天》的后半部失之草率,不能算做佳作。(参看《故事新编·序言》)于是,这个关于女娲造人补天(创造)的故事便带有“自我象征”的色彩。

作品中的女娲造人前是这样的:“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充沛的臂膀,向天打一个欠伸„„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造出来的都是些“獐头鼠目”令人生厌的小东西,并且满口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女娲重又回到先前那种无聊的心境中:“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此句是前句的重复)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女娲因为无聊而创造,而创造仍避免不了无聊,这是一个“创造——无聊”的矛盾。鲁迅本人创作小说的过程和当时的心境,和作品中女娲大致无二。这一点可以很容易的在其作品中找到痕迹。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来由,已经在《呐喊》的序文上,约略说过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见《鲁迅文萃》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2年版)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呐喊•自序》)

由寂寞而空虚,由空虚而绝望,而这一切都是生命的虚耗。于是在鲁迅的作品中,用写作来消耗生命已反抗绝望和虚空这一主题被反复提及。“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

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辗转而生活于风沙的瘢痕。”(《华盖集题记》)可见作为斗士和战斗者的鲁迅是根本不惧怕死亡的,相反他倒更倾向于死后可以速朽,象野草那样,从而免除生存时遭受的“践踏和删刈”,“渴望奔突的地火烧尽一切野草,使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野草•题辞》见《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然而现实总难如愿,“我”死后不免受到世俗肮脏东西的骚扰,这一切,鲁迅本人也早有预言:“更坏的事情是,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舔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野草•死后》)

这便道出了鲁迅的担忧:作者死而不朽,成为后人盲目崇拜的偶像或练习批评枪法的活靶;作品死而不朽,变成后人任意曲解的“包大旗作虎皮”以唬人的经典。(参看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再回到《补天》,看女娲死后发生的两件事:其一,禁军在女娲的死尸肚皮上选择一处最膏腴的地方扎寨,并宣称乃女娲之嫡系;其二是关于仙山的传闻,秦皇汉武听了老道士的讹传,寻而不见,无影无踪。这两桩趣事与鲁迅的担忧恰相吻合,后者不如说是前者巧妙的戏剧性的自嘲。

古衣冠的小丈夫也好,禁军也好,老道士也好,不管他们是否“嫡系”或“正统”,充其量只是作品的阐释者,而且这些阐释者的行为也早已被作家事先编入了作品之中,于是他们(包括后世所有自以为已经深知鲁迅作品真意的研究者)便永远逃脱不了作品对他们的永恒的嘲讽。当然也包括笔者这篇浅薄的文字,也无可选择地被囊括于作家本人早已预设好的关于阐释的圈套中,无可遁逃。从这个意义上讲,《补天》不仅是一个关于创造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创造的预言。

关于创造的预言

——重读《补天》

在鲁迅《故事新编》的八篇作品中,按创作时间来排序,《补天》当是最早的一篇(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初题为《不周山》,附在《呐喊》集中发表。余下的七篇则在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六年陆续发表。相对于其他作品来说,“《补天》所处的位置相当于《狂人日记》之于《呐喊》,可以说是象征着《故事新编》整体性格的作品”。(片山智行《故事新编论》见《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7期)从某种意义上讲,《补天》也可以看作是《故事新编》的提纲挈领之作。因此,对于《补天》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加准确,深入地把握整个《故事新编》的深层意蕴。

鲁迅本人是这样解释他创作《补天》的初衷的:“也不过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注意,这里涉及到了人的创造和文学作品的创造两个方面。对于前者,论者已多有所及,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所谓“播下了龙钟,收获了跳蚤”。而对于后者——文学的创造,却很少有人提及。即使有所论述,也大多止步于作品与作家本人之间的异化和疏离的层面。这只能说是不够全面的。

在分析《补天》时,我们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我做《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报章,见了一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诗性的文章,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小说里就有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的两腿之间来,不但不必有,且将结构的宏大毁坏了。但这些处所,除了自己,大概没有人会觉到的,我们的批评大家成仿吾先生,还说这一篇做得最为出色。”这段话被鲁迅本人用来解释文中油滑笔墨的出现,但细加品味,我们会发现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即作家的叙述过程本身“不小心”甚或是有意闯入了叙述之中,叙述过程和叙述本身合而为一了。

循着这条线索,我们不难发现女娲造人的过程和作家创作作品的过程何其相似:处于无聊心境中的女娲先是认真的“转黄土”,后来渐渐的不耐烦,于是“伊用藤条沾泥,飞快地乱抡起来„„”由认真趋向随意;鲁迅在创作《补天》前半部时乃是非常刻意和认真的,中途却又不幸“由认真而陷入油滑”“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连鲁迅本人也承认《补天》的后半部失之草率,不能算做佳作。(参看《故事新编·序言》)于是,这个关于女娲造人补天(创造)的故事便带有“自我象征”的色彩。

作品中的女娲造人前是这样的:“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充沛的臂膀,向天打一个欠伸„„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造出来的都是些“獐头鼠目”令人生厌的小东西,并且满口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女娲重又回到先前那种无聊的心境中:“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此句是前句的重复)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女娲因为无聊而创造,而创造仍避免不了无聊,这是一个“创造——无聊”的矛盾。鲁迅本人创作小说的过程和当时的心境,和作品中女娲大致无二。这一点可以很容易的在其作品中找到痕迹。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来由,已经在《呐喊》的序文上,约略说过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见《鲁迅文萃》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2年版)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呐喊•自序》)

由寂寞而空虚,由空虚而绝望,而这一切都是生命的虚耗。于是在鲁迅的作品中,用写作来消耗生命已反抗绝望和虚空这一主题被反复提及。“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

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辗转而生活于风沙的瘢痕。”(《华盖集题记》)可见作为斗士和战斗者的鲁迅是根本不惧怕死亡的,相反他倒更倾向于死后可以速朽,象野草那样,从而免除生存时遭受的“践踏和删刈”,“渴望奔突的地火烧尽一切野草,使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野草•题辞》见《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然而现实总难如愿,“我”死后不免受到世俗肮脏东西的骚扰,这一切,鲁迅本人也早有预言:“更坏的事情是,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舔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野草•死后》)

这便道出了鲁迅的担忧:作者死而不朽,成为后人盲目崇拜的偶像或练习批评枪法的活靶;作品死而不朽,变成后人任意曲解的“包大旗作虎皮”以唬人的经典。(参看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再回到《补天》,看女娲死后发生的两件事:其一,禁军在女娲的死尸肚皮上选择一处最膏腴的地方扎寨,并宣称乃女娲之嫡系;其二是关于仙山的传闻,秦皇汉武听了老道士的讹传,寻而不见,无影无踪。这两桩趣事与鲁迅的担忧恰相吻合,后者不如说是前者巧妙的戏剧性的自嘲。

古衣冠的小丈夫也好,禁军也好,老道士也好,不管他们是否“嫡系”或“正统”,充其量只是作品的阐释者,而且这些阐释者的行为也早已被作家事先编入了作品之中,于是他们(包括后世所有自以为已经深知鲁迅作品真意的研究者)便永远逃脱不了作品对他们的永恒的嘲讽。当然也包括笔者这篇浅薄的文字,也无可选择地被囊括于作家本人早已预设好的关于阐释的圈套中,无可遁逃。从这个意义上讲,《补天》不仅是一个关于创造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创造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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