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性格论
柏雁翎
摘 要 十三世纪蒙古高原的统一，依赖于历史的潮流，也离不开成吉思汗性格的成熟和人格的魅力。真诚与狡狯、高傲与谦恭、仁慈与残忍、雄狂与谨慎、大度与偏狭，相反相成的侧面，构成了一代天骄的复杂性格，又揭示了其赫赫武功背后的文化的力量。 关键词 成吉思汗 性格 草原文化
Genghis Khan personality’s criticism
BAI-Yanling
Abstract The unify of Mongolia plateau in thirteen century depends on the history's current, also can not get away from the maturity of the Genghis Khan's personality with the personality's magic power. The sincerity and subtilty, superiority and courtesy, kindness and cruelty, crazy and cautel, magnanimous and insularity, These contrary sides constitute the complicated personality of Genghis Khan, and open out the power of culture behind his impressive military accomplishments.
Key words Genghis Khan personality steppe culture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以他的赫赫武功名标青史，时至今日，仍然使众多的史学家和传记作家津津乐道。探究这位“世界征服者”何以能在一、二十年内征服世界的原因，人们自然而然把较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天才的军事思想、灵活的战略战术以及极富战斗力的军队建制上。毫无疑问，这个领域的研究不仅正确而且必要，但是笔者认为，作为“我国历史上为中华民族的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物”，⑴ 武功并非是成吉思汗的全部；站在今天的历史制高点上来看，甚至可以说，那已不是成吉思汗的主要功绩。这里，最令人感兴趣且又迷惑难解的问题是：隐藏在这赫赫武功之中的精神力量是什么？它怎样形成并如何影响了蒙古民族，丰富和发展了中华文化？这样，我们就需把目光聚焦于创造这历史的人物身上，研究成吉思汗的性格特征和情感世界。
成吉思汗降生到人间之时，蒙古高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星天旋回焉，列国相攻焉，不入寝处而相劫焉。大地翻转焉，普国相攻焉，不卧其衾而相斗焉。”② 这里道义全无，唯以欺凌、遗弃、掠夺、残杀为能事。成吉思汗的家族也必须如此才能生存。其父也速该在世时，拥有大量的军队和属民，然而也速该一死，成吉思汗母子则遭到种种歧视与虐待，连祭祀祖宗的资格也被取消，甚至起营时被无情地抛弃，只落下孤儿寡母在赤贫中以野果、野菜为生。成吉思汗懂事伊始，先懂得了仇恨和厮杀，不仅施之于人，而且施之于己。仅仅因为一条鱼、一只雀的争端，少时的成吉思汗就射杀了他的异母兄弟别克帖儿。《蒙古秘史》以惊人的坦率，记录了十二世纪的蒙古高原上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掠夺和残杀曾是蒙古高原上的公理，任何文明的民族在它的发展史上都不得不上演这一幕。但是，当杀掠之魔歇斯底里之时，这个世界就接近了尾声，文明的曙光也就出现了。十二世纪中叶，蒙古高原开始了历史的转折，人民渴望统一，高原需要立法，这正是一个需要天才而且创造天才的时代。
成吉思汗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是觉醒者和先行者。他在欺诈和孤独中长大，因此格外需要真诚和友情。当时的蒙古高原群雄并立，成吉思汗势单力薄，当泰亦赤兀惕部袭杀之时，他只能飞马而逃，终不免在藏匿中被执，继之妻子孛而帖又被掠走，匹夫之勇全无用处。那么，胸怀大志又孤立无援的成吉思汗靠什么脱离困境，迅速崛起并强大的？他靠的是真诚的友情和一诺千金的信誉。他用真诚打动王罕，合兵报仇雪恨，在历史舞台上站稳了脚跟；少
时的朋友，他与他们心心相印，生死相依，如博尔术、者列篾；遗弃过他的人，在他强盛时幡然来归，他不计前嫌，以诚相待，如蒙力克和他的七个儿子；徘徊于他和他的对头之间的氏族，困于饥馑要求参加围猎，他收纳他们并且分给他们的猎物超过其应得的部分。战阵之前与他拚死厮杀、并射伤他的战马的猛将者别归附时他坦然相告：“凡有敌行者，于其所杀，于其所敌，常隐其身而讳其言。此人也，却不隐其所杀、隐其所敌，而径告之矣，可与为友之人也！”⑶ 同时，他最憎恶谋叛行为，哪怕是对他的宿敌的谋叛。迫害他童年的泰亦赤兀惕部首领战败逃亡，被其家丁捉获，聪明的家丁深知成吉思汗的为人，又释放了他的主人，空手来降，成吉思汗称赞其行为，并且给予重赏。这位蒙古高原上的英雄，，以他的真诚折服了所有的人。因此他的胜利首先是道义上的胜利，人格上的胜利。论机谋、实力乃至用兵方略，扎木和算得上是一代枭雄，成吉思汗的真正对手，然而两雄争长，扎木和却只能败北，所拼凑的联盟甚至不堪一击。因为扎木和全无道义可言，唯以欺诈为能事。联盟之时，指天发誓，一旦兵败，他会毫不犹豫地洗劫盟友的人口和牲畜。倘若历史不变，以扎木合魔鬼般的才能，本可以称雄草原。但是成吉思汗推动了历史，扎木合的行事就只能具有强烈的喜剧色彩。
蒙古人是重誓约的。成吉思汗的将领，常常向他如此盟誓：“愿为先锋赴彼众敌，与汝将美女艳妇宫帐来！„„于征战之日也，若夫违汝号令，可离散俺家业妻妾，弃俺黑头于敌而去！于太平之日也，若夫坏汝成命，可离散俺人夫妻子，弃俺于无住地而去！”⑷ 如此信誓旦旦，只让人感到极真实、质朴，却没有谄谀之嫌，也很难说这是愚忠。十二世纪的蒙古高原并没有森严的中原汉族式的礼法，成吉思汗率先垂范的“草原大扎撒”，其内涵是典型的“士为知己者死”，君臣关系实际以真诚的友情为基础，君臣之间的誓言也就是真诚的见证。这种真诚保证成吉思汗身边不会滋生任何形式的阿谀之臣，又保证在他功成名就之日不会枉杀功臣。1189年，成吉思汗被举为汗，他对生死与共的博尔术、者列篾说：“在我影外无友之时，为我影而慰我心焉，汝等其存我心中乎？在我尾外无缨时，为我尾而安我心焉，汝等其存我胸中乎！”1206年，蒙古帝国成立，成吉思汗成为全蒙古的大汗，他禁不住又从少时忆起，盛赞博尔术、者列篾的友情与忠诚：“生则与共生之，长则与共长之”，“我行是则尽其力焉，我有非则直谏止焉”，“此外种种豪迈之情，何能尽言哉！”⑸ 这样的感情绝非单纯的君臣关系所能有。
要而言之，成吉思汗以真诚为铁律，给混乱的草原立法；以真诚为大纛，召唤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一只没有文化的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吉思汗的真诚是它的军魂；一盘散沙的蒙古高原凝聚成一个强悍的民族，成吉思汗的真诚是它的民族之魂。
对朋友真诚的另一面，则是对敌手的毫无真诚而言。由于对象的不同，真诚在这里一变为机智，再变为狡狯。蒙力克之第四子阔阔出是著名的珊蛮，自言可以骑清白二色的马到天上和腾格里交接，这种超人的权力使他名位极高，乃至成吉思汗获得汗号也需要他的证实并代天授予，又使他及其一家目空一切。他无理地痛殴成吉思汗的弟弟拙赤哈撒尔，在大汗家族中制造分歧，企图与成吉思汗分庭抗礼。成吉思汗决意除掉这个政敌，他设计了一场斗殴，三个准备好的大力士轻松地折断了通天珊蛮的脊梁，从此，蒙力克一家“气焰消矣”。⑹ 这种以蒙古摔跤的方式剪除战阵之外的异己，我们已经不生疏了。在此之前，冒犯过成吉思汗的不里博克也正是这样被折断了脊梁。至于两军对阵之时，这位大蒙古国的统治者更是杀伐决断，心如铁石，不惜血流漂杵。狡狯在这里复变为凶狠，凶狠中又隐藏着狡狯的心机。比如他那奇绝而灵动的战术：行军时“虽偏师亦必先发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临阵破敌时，“则登高眺远，先相地势，察敌情伪，专务乘乱” 。有机可乘，就发动冲锋：“交锋之时，每以骑队轻突敌阵，一冲才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亦不能支。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冲，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方其冲敌之时，乃迁延时刻，为部兵左右之计，兵既四合，则最后至者一声姑
诡，四面八方，响应齐力，一时俱撞。”有时刚一交锋，就佯装败北，“诡弃辎重，故掷黄白，敌或谓是诚败，逐北不止，冲其伏骑，往往全没。”“敌或坚壁，百计不中，则必趋牛畜，或鞭生马，以生马搅敌阵，鲜有不败。敌或森戟，外列拒马，绝其奔突，则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既久，敌必绝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动，则进兵相逼。或敌阵已动，故不遽击，待其疲困，然后冲入。”⑺ 我们领略的是成吉思汗的兵法，看到的却是他的智慧。如此机智、狡狯的战术，正是他机智、狡狯的性格的反映。至于成吉思汗的战略思想，更令人惊叹不已。1227年，他在临终前留下击败金人的指示：“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⑻ 1230年，其子窝阔台、拖雷按此方略攻金，结果完全成功。
一方面是真诚，另一方面则是机智、狡狯乃至凶狠，这性格的两面相辅相成，对立而统
一。在成吉思汗以前的蒙古高原的历史上，从未诞生过这样完整和成熟的性格，并且，他的这种性格在不同的人之关系的作用下，又会呈现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侧面，这使他的性格表现相当丰富。
金人是蒙古人的世仇，但成吉思汗在羽翼未丰之时，也可以和他们联盟以打击另一仇族塔塔尔人，并每年向金国朝贡。他是很懂得权变之术的。至1207年，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摆脱这种臣服的关系时，金国的卫王允济来接受岁贡，就遭到拒绝。后来允济在北京继位，遣使要成吉思汗向新君致敬，“帝（成吉思汗）问金使曰：‘新君为谁？’金使曰：‘卫王也。’帝遂南面唾曰：‘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即乘马北去。”⑼ 这又是何等的桀骜不驯，盛气凌人！
西征之前，南宋赵珙出使蒙古，有一天成吉思汗与部下打马球相戏，遣使请赵珙，问：“‘今日打球，如何不来？’答曰：‘不闻钧旨相请，故不敢来。’国王乃曰：‘你来我国中便是一家人，凡有宴聚打球或打围出猎，你便来同戏，如何又要人来请唤？’因大笑而罚六杯。终日必大醉而罢。”⑽ 定居国家的礼仪三千，草原君主浑然不觉，一片赤诚一片天真，又显得风流潇洒。，
在礼仪上极端厌恶波斯式的虚夸头衔，又深恶痛绝藻饰词句与夸夸其谈。花剌子模的一个文人归降后，成吉思汗命他起草一个“最后通牒”，此人照波斯的习惯以漂亮的词藻来修饰威胁之语，成吉思汗以为这是在嘲弄自己，一怒之下竟把他处死。而另一面，对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却待之唯恐不周，敬之唯恐不恭。如耶律楚材，成吉思汗一见倾心，留侍左右，言听计从，“遂呼楚材曰：‘吾图撒和里’而不名。吾图撒和里，盖国语‘长髯人’也。”又“指楚材谓太宗（窝阔台）曰：‘此人，天赐我家。尔后军国庶政，当悉委之’。”又如畏兀儿文人塔塔统阿，归投时身上带着一枚乃蛮君主的金印，成吉思汗问他此印何用，塔塔统阿答：“出钱纳谷，委任人才，一切事皆用之，以为信验耳。”成吉思汗命他执印，此后以蒙古国的名义使用，并叫塔塔统阿教他的四个儿子“以畏兀字书国言”，从此蒙古民族有了文字。⑾
成吉思汗是天之骄子，一生敬天，每逢军国大事，必登高明誓，然而对于通天的使者——蒙古珊蛮却要求他必须在王权的控制之下。大珊蛮阔阔出企图脱离这个控制，即被处死。继位者虽然“座位到处都在众人之上”，却要绝对听从成吉思汗的指挥。由此可见，草原君主敬天而不佞天，其实把现实的王权摆在天的位置之上。
对生与死的态度也毫不糊涂。有一天他问博尔术，人间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博尔术认为是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骑上骏马，臂鹰狩猎。成吉思汗却说：“人生最大的乐事是战胜和杀尽敌人，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乘其骏马，纳其妻妾。”他的人生理想和最大快乐只有两个字：征服。在成吉思汗的晚年，他的几个儿子为封地争得不可开交，他说：“天下地面尽阔，且随我西征！”从此踏上西征之路。征服就是成吉思汗的生命价值之所在，就是成吉思
汗性格中的草原民族的英雄主义。西征路上，成吉思汗曾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告之左右的人：死则埋在此树下。其时他的事业正有烈火烹油之势，谈到死竟如此旷达，坦然视之。当然，十三世纪的草原君主也曾希图长生不老，但是，当闻名已久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万里迢迢来到成吉思汗西征路上的行宫，“上悦，赐座食次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资朕乎？’师曰：‘有卫生之道 ，而无长生之药 。’成吉思汗就已醒悟，并对长春真人的真诚极为赞赏，比帐而居，说“自今往后可称神仙”。长春真人的“卫生之道”不外道家的清心、寡欲之类，这对有五百余妻妾的成吉思汗来说恐怕是一件难事。成吉思汗一次射猎坠马，险遭野猪伤害，长春真人劝他：“天道好生，今陛下年高，宜少射猎。”成吉思汗说：“真人所言极是，但朕为蒙古人，自幼喜爱骑马射猎，未能遽已。”⑿ 又如道家以不争为真谛，而成吉思汗却是个非争不可的人。西征花拉子模国时，成吉思汗曾要求唐兀（西夏）出兵协助，不意其丞相沙合敢不竟答复：“力气既不足，何以称汗为！”于是成吉思汗消灭了花拉子模后，继之征唐兀。其时他已六十五岁，大病沉沉，依然不忘旧恨：“即死也，亦应就其言而行之。长生天汝其知之！”甚至传令三军：“每饭则言‘震灭无遗？以死之，以灭之！’”⒀ 到底让唐兀国成一片焦土，征服者以马革裹尸还 。
以下的概括或许能揭示成吉思汗性格的丰富：天才的军事家，草原的角斗士，贪得无厌的世界征服者，恩威并施的帝国统治者，一位可亲近的朋友，一个可恐怖的杀手，一位无师自通的草原思想家，一个顶天立地的蒙古伟丈夫；忠诚与狡狯、高傲与谦恭、仁慈与残忍、雄狂与谨慎、大度与偏狭„„相反相成的性格侧面，构成了一代天骄的活生生的性格。
注释:
⑴,人民日报1981年3月19日
⑵⑶⑷⑸⑹⒀道润梯步:第305页;39页;118页;87页;90页;226页;279页;317页 ⑺彭大雅:
⑻⑼⑽⑾卷1、卷146、卷124
⑿第57-58页
（作者：柏雁翎，女，1956年生，大连市第35中学历史教师）
成吉思汗性格论
柏雁翎
摘 要 十三世纪蒙古高原的统一，依赖于历史的潮流，也离不开成吉思汗性格的成熟和人格的魅力。真诚与狡狯、高傲与谦恭、仁慈与残忍、雄狂与谨慎、大度与偏狭，相反相成的侧面，构成了一代天骄的复杂性格，又揭示了其赫赫武功背后的文化的力量。 关键词 成吉思汗 性格 草原文化
Genghis Khan personality’s criticism
BAI-Yanling
Abstract The unify of Mongolia plateau in thirteen century depends on the history's current, also can not get away from the maturity of the Genghis Khan's personality with the personality's magic power. The sincerity and subtilty, superiority and courtesy, kindness and cruelty, crazy and cautel, magnanimous and insularity, These contrary sides constitute the complicated personality of Genghis Khan, and open out the power of culture behind his impressive military accomplishments.
Key words Genghis Khan personality steppe culture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以他的赫赫武功名标青史，时至今日，仍然使众多的史学家和传记作家津津乐道。探究这位“世界征服者”何以能在一、二十年内征服世界的原因，人们自然而然把较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天才的军事思想、灵活的战略战术以及极富战斗力的军队建制上。毫无疑问，这个领域的研究不仅正确而且必要，但是笔者认为，作为“我国历史上为中华民族的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物”，⑴ 武功并非是成吉思汗的全部；站在今天的历史制高点上来看，甚至可以说，那已不是成吉思汗的主要功绩。这里，最令人感兴趣且又迷惑难解的问题是：隐藏在这赫赫武功之中的精神力量是什么？它怎样形成并如何影响了蒙古民族，丰富和发展了中华文化？这样，我们就需把目光聚焦于创造这历史的人物身上，研究成吉思汗的性格特征和情感世界。
成吉思汗降生到人间之时，蒙古高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星天旋回焉，列国相攻焉，不入寝处而相劫焉。大地翻转焉，普国相攻焉，不卧其衾而相斗焉。”② 这里道义全无，唯以欺凌、遗弃、掠夺、残杀为能事。成吉思汗的家族也必须如此才能生存。其父也速该在世时，拥有大量的军队和属民，然而也速该一死，成吉思汗母子则遭到种种歧视与虐待，连祭祀祖宗的资格也被取消，甚至起营时被无情地抛弃，只落下孤儿寡母在赤贫中以野果、野菜为生。成吉思汗懂事伊始，先懂得了仇恨和厮杀，不仅施之于人，而且施之于己。仅仅因为一条鱼、一只雀的争端，少时的成吉思汗就射杀了他的异母兄弟别克帖儿。《蒙古秘史》以惊人的坦率，记录了十二世纪的蒙古高原上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掠夺和残杀曾是蒙古高原上的公理，任何文明的民族在它的发展史上都不得不上演这一幕。但是，当杀掠之魔歇斯底里之时，这个世界就接近了尾声，文明的曙光也就出现了。十二世纪中叶，蒙古高原开始了历史的转折，人民渴望统一，高原需要立法，这正是一个需要天才而且创造天才的时代。
成吉思汗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是觉醒者和先行者。他在欺诈和孤独中长大，因此格外需要真诚和友情。当时的蒙古高原群雄并立，成吉思汗势单力薄，当泰亦赤兀惕部袭杀之时，他只能飞马而逃，终不免在藏匿中被执，继之妻子孛而帖又被掠走，匹夫之勇全无用处。那么，胸怀大志又孤立无援的成吉思汗靠什么脱离困境，迅速崛起并强大的？他靠的是真诚的友情和一诺千金的信誉。他用真诚打动王罕，合兵报仇雪恨，在历史舞台上站稳了脚跟；少
时的朋友，他与他们心心相印，生死相依，如博尔术、者列篾；遗弃过他的人，在他强盛时幡然来归，他不计前嫌，以诚相待，如蒙力克和他的七个儿子；徘徊于他和他的对头之间的氏族，困于饥馑要求参加围猎，他收纳他们并且分给他们的猎物超过其应得的部分。战阵之前与他拚死厮杀、并射伤他的战马的猛将者别归附时他坦然相告：“凡有敌行者，于其所杀，于其所敌，常隐其身而讳其言。此人也，却不隐其所杀、隐其所敌，而径告之矣，可与为友之人也！”⑶ 同时，他最憎恶谋叛行为，哪怕是对他的宿敌的谋叛。迫害他童年的泰亦赤兀惕部首领战败逃亡，被其家丁捉获，聪明的家丁深知成吉思汗的为人，又释放了他的主人，空手来降，成吉思汗称赞其行为，并且给予重赏。这位蒙古高原上的英雄，，以他的真诚折服了所有的人。因此他的胜利首先是道义上的胜利，人格上的胜利。论机谋、实力乃至用兵方略，扎木和算得上是一代枭雄，成吉思汗的真正对手，然而两雄争长，扎木和却只能败北，所拼凑的联盟甚至不堪一击。因为扎木和全无道义可言，唯以欺诈为能事。联盟之时，指天发誓，一旦兵败，他会毫不犹豫地洗劫盟友的人口和牲畜。倘若历史不变，以扎木合魔鬼般的才能，本可以称雄草原。但是成吉思汗推动了历史，扎木合的行事就只能具有强烈的喜剧色彩。
蒙古人是重誓约的。成吉思汗的将领，常常向他如此盟誓：“愿为先锋赴彼众敌，与汝将美女艳妇宫帐来！„„于征战之日也，若夫违汝号令，可离散俺家业妻妾，弃俺黑头于敌而去！于太平之日也，若夫坏汝成命，可离散俺人夫妻子，弃俺于无住地而去！”⑷ 如此信誓旦旦，只让人感到极真实、质朴，却没有谄谀之嫌，也很难说这是愚忠。十二世纪的蒙古高原并没有森严的中原汉族式的礼法，成吉思汗率先垂范的“草原大扎撒”，其内涵是典型的“士为知己者死”，君臣关系实际以真诚的友情为基础，君臣之间的誓言也就是真诚的见证。这种真诚保证成吉思汗身边不会滋生任何形式的阿谀之臣，又保证在他功成名就之日不会枉杀功臣。1189年，成吉思汗被举为汗，他对生死与共的博尔术、者列篾说：“在我影外无友之时，为我影而慰我心焉，汝等其存我心中乎？在我尾外无缨时，为我尾而安我心焉，汝等其存我胸中乎！”1206年，蒙古帝国成立，成吉思汗成为全蒙古的大汗，他禁不住又从少时忆起，盛赞博尔术、者列篾的友情与忠诚：“生则与共生之，长则与共长之”，“我行是则尽其力焉，我有非则直谏止焉”，“此外种种豪迈之情，何能尽言哉！”⑸ 这样的感情绝非单纯的君臣关系所能有。
要而言之，成吉思汗以真诚为铁律，给混乱的草原立法；以真诚为大纛，召唤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一只没有文化的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吉思汗的真诚是它的军魂；一盘散沙的蒙古高原凝聚成一个强悍的民族，成吉思汗的真诚是它的民族之魂。
对朋友真诚的另一面，则是对敌手的毫无真诚而言。由于对象的不同，真诚在这里一变为机智，再变为狡狯。蒙力克之第四子阔阔出是著名的珊蛮，自言可以骑清白二色的马到天上和腾格里交接，这种超人的权力使他名位极高，乃至成吉思汗获得汗号也需要他的证实并代天授予，又使他及其一家目空一切。他无理地痛殴成吉思汗的弟弟拙赤哈撒尔，在大汗家族中制造分歧，企图与成吉思汗分庭抗礼。成吉思汗决意除掉这个政敌，他设计了一场斗殴，三个准备好的大力士轻松地折断了通天珊蛮的脊梁，从此，蒙力克一家“气焰消矣”。⑹ 这种以蒙古摔跤的方式剪除战阵之外的异己，我们已经不生疏了。在此之前，冒犯过成吉思汗的不里博克也正是这样被折断了脊梁。至于两军对阵之时，这位大蒙古国的统治者更是杀伐决断，心如铁石，不惜血流漂杵。狡狯在这里复变为凶狠，凶狠中又隐藏着狡狯的心机。比如他那奇绝而灵动的战术：行军时“虽偏师亦必先发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临阵破敌时，“则登高眺远，先相地势，察敌情伪，专务乘乱” 。有机可乘，就发动冲锋：“交锋之时，每以骑队轻突敌阵，一冲才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亦不能支。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冲，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方其冲敌之时，乃迁延时刻，为部兵左右之计，兵既四合，则最后至者一声姑
诡，四面八方，响应齐力，一时俱撞。”有时刚一交锋，就佯装败北，“诡弃辎重，故掷黄白，敌或谓是诚败，逐北不止，冲其伏骑，往往全没。”“敌或坚壁，百计不中，则必趋牛畜，或鞭生马，以生马搅敌阵，鲜有不败。敌或森戟，外列拒马，绝其奔突，则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既久，敌必绝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动，则进兵相逼。或敌阵已动，故不遽击，待其疲困，然后冲入。”⑺ 我们领略的是成吉思汗的兵法，看到的却是他的智慧。如此机智、狡狯的战术，正是他机智、狡狯的性格的反映。至于成吉思汗的战略思想，更令人惊叹不已。1227年，他在临终前留下击败金人的指示：“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⑻ 1230年，其子窝阔台、拖雷按此方略攻金，结果完全成功。
一方面是真诚，另一方面则是机智、狡狯乃至凶狠，这性格的两面相辅相成，对立而统
一。在成吉思汗以前的蒙古高原的历史上，从未诞生过这样完整和成熟的性格，并且，他的这种性格在不同的人之关系的作用下，又会呈现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侧面，这使他的性格表现相当丰富。
金人是蒙古人的世仇，但成吉思汗在羽翼未丰之时，也可以和他们联盟以打击另一仇族塔塔尔人，并每年向金国朝贡。他是很懂得权变之术的。至1207年，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摆脱这种臣服的关系时，金国的卫王允济来接受岁贡，就遭到拒绝。后来允济在北京继位，遣使要成吉思汗向新君致敬，“帝（成吉思汗）问金使曰：‘新君为谁？’金使曰：‘卫王也。’帝遂南面唾曰：‘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即乘马北去。”⑼ 这又是何等的桀骜不驯，盛气凌人！
西征之前，南宋赵珙出使蒙古，有一天成吉思汗与部下打马球相戏，遣使请赵珙，问：“‘今日打球，如何不来？’答曰：‘不闻钧旨相请，故不敢来。’国王乃曰：‘你来我国中便是一家人，凡有宴聚打球或打围出猎，你便来同戏，如何又要人来请唤？’因大笑而罚六杯。终日必大醉而罢。”⑽ 定居国家的礼仪三千，草原君主浑然不觉，一片赤诚一片天真，又显得风流潇洒。，
在礼仪上极端厌恶波斯式的虚夸头衔，又深恶痛绝藻饰词句与夸夸其谈。花剌子模的一个文人归降后，成吉思汗命他起草一个“最后通牒”，此人照波斯的习惯以漂亮的词藻来修饰威胁之语，成吉思汗以为这是在嘲弄自己，一怒之下竟把他处死。而另一面，对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却待之唯恐不周，敬之唯恐不恭。如耶律楚材，成吉思汗一见倾心，留侍左右，言听计从，“遂呼楚材曰：‘吾图撒和里’而不名。吾图撒和里，盖国语‘长髯人’也。”又“指楚材谓太宗（窝阔台）曰：‘此人，天赐我家。尔后军国庶政，当悉委之’。”又如畏兀儿文人塔塔统阿，归投时身上带着一枚乃蛮君主的金印，成吉思汗问他此印何用，塔塔统阿答：“出钱纳谷，委任人才，一切事皆用之，以为信验耳。”成吉思汗命他执印，此后以蒙古国的名义使用，并叫塔塔统阿教他的四个儿子“以畏兀字书国言”，从此蒙古民族有了文字。⑾
成吉思汗是天之骄子，一生敬天，每逢军国大事，必登高明誓，然而对于通天的使者——蒙古珊蛮却要求他必须在王权的控制之下。大珊蛮阔阔出企图脱离这个控制，即被处死。继位者虽然“座位到处都在众人之上”，却要绝对听从成吉思汗的指挥。由此可见，草原君主敬天而不佞天，其实把现实的王权摆在天的位置之上。
对生与死的态度也毫不糊涂。有一天他问博尔术，人间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博尔术认为是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骑上骏马，臂鹰狩猎。成吉思汗却说：“人生最大的乐事是战胜和杀尽敌人，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乘其骏马，纳其妻妾。”他的人生理想和最大快乐只有两个字：征服。在成吉思汗的晚年，他的几个儿子为封地争得不可开交，他说：“天下地面尽阔，且随我西征！”从此踏上西征之路。征服就是成吉思汗的生命价值之所在，就是成吉思
汗性格中的草原民族的英雄主义。西征路上，成吉思汗曾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告之左右的人：死则埋在此树下。其时他的事业正有烈火烹油之势，谈到死竟如此旷达，坦然视之。当然，十三世纪的草原君主也曾希图长生不老，但是，当闻名已久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万里迢迢来到成吉思汗西征路上的行宫，“上悦，赐座食次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资朕乎？’师曰：‘有卫生之道 ，而无长生之药 。’成吉思汗就已醒悟，并对长春真人的真诚极为赞赏，比帐而居，说“自今往后可称神仙”。长春真人的“卫生之道”不外道家的清心、寡欲之类，这对有五百余妻妾的成吉思汗来说恐怕是一件难事。成吉思汗一次射猎坠马，险遭野猪伤害，长春真人劝他：“天道好生，今陛下年高，宜少射猎。”成吉思汗说：“真人所言极是，但朕为蒙古人，自幼喜爱骑马射猎，未能遽已。”⑿ 又如道家以不争为真谛，而成吉思汗却是个非争不可的人。西征花拉子模国时，成吉思汗曾要求唐兀（西夏）出兵协助，不意其丞相沙合敢不竟答复：“力气既不足，何以称汗为！”于是成吉思汗消灭了花拉子模后，继之征唐兀。其时他已六十五岁，大病沉沉，依然不忘旧恨：“即死也，亦应就其言而行之。长生天汝其知之！”甚至传令三军：“每饭则言‘震灭无遗？以死之，以灭之！’”⒀ 到底让唐兀国成一片焦土，征服者以马革裹尸还 。
以下的概括或许能揭示成吉思汗性格的丰富：天才的军事家，草原的角斗士，贪得无厌的世界征服者，恩威并施的帝国统治者，一位可亲近的朋友，一个可恐怖的杀手，一位无师自通的草原思想家，一个顶天立地的蒙古伟丈夫；忠诚与狡狯、高傲与谦恭、仁慈与残忍、雄狂与谨慎、大度与偏狭„„相反相成的性格侧面，构成了一代天骄的活生生的性格。
注释:
⑴,人民日报1981年3月19日
⑵⑶⑷⑸⑹⒀道润梯步:第305页;39页;118页;87页;90页;226页;279页;317页 ⑺彭大雅:
⑻⑼⑽⑾卷1、卷146、卷124
⑿第57-58页
（作者：柏雁翎，女，1956年生，大连市第35中学历史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