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是慢班的一名学生。 慢班的学生自然成绩都是很差的，然而平心而论，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都是些聪明人，只是要么个性太鲜明，要么意志太薄弱，结果被逐出了主流学生的群体。 比如“大头”同学，他无论如何无法在教室里坐满45分钟。他说课堂上缓慢的节奏让他窒息，那么简单的一道应用题老师偏偏要在黑板上画半天图，然后再一点一点分析个无尽无休。所以他迫切地想离开教室。起初是站起来就走，老师问他干什么，他说会了不想听，结果被班主任找来家长修理了个半死，自此但凡提起“骄傲使人落后”必举他为例。后来他发现比较简便的方法是明目张胆地开小差，看看课外书、做做小动作什么的，让老师赶出来就可以了。 我呢，我觉得一切以我的生活经验不能直接理解的东西都是可疑的，所以常常会为三角形的内角和为什么偏偏是180度而烦恼，为两条平行线无法相交而郁闷。以至于对几何乃至于整个数学失去了信心，最终导致我的理科成绩全盘崩溃。 老师们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学生反正考学无望，跟在成绩优秀的学生身后追赶也只是徒劳。他们连“慢班”之类的遮羞布都懒得给我们盖，直接就喊――“差班”。 二 既然是差班的学生，理所当然，学习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而我们过剩的精力就成了学校里的一个火药桶，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爆炸。 领导深知安抚好我们对于全校稳定的重要性，就千方百计地消耗我们的精力。首先是图书室对我们全天候无条件地开放。我有幸在那里遇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百年孤独》之类的大部头，囫囵吞枣的阅读虽不能让我真正深谙其中三味，却给了我力量和热情，被正弦余弦、酸碱盐摧残得寸草不生的心里，也开始有了复苏的春意。 其次是各科的实验室对我们有条件地开放。“有条件”的意思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在老师的监督下进行实验，这大概是怕我们把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和仪器药品砸光偷光吧。 “大头”曾经做过一次非常著名的实验，母校至今还有人津津乐道。他按照课本上的配方，在实验室配制出了一小试管王水。为了检验一下它到底能否溶解黄金，他偷来了妈妈的金耳环，毫不迟疑地投进了试管。我们饶有兴趣地过来围观，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见到什么动静。“大头”的脸有点红，自言自语地说：“不会错的，再等一会儿。”实验室的老师见我们一群人聚在一块，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过来撵我们走，说放学时间到了，你们明天再继续做吧。说完顺手将“大头”手中的试管接过来，插进试管架上走了。 第二天一早，“大头”第一个到了实验室，找到那支试管，惊喜地发现耳环已经变得苗条多了，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下午，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大头脸上有明显的掌痕，腿也有点不灵便。我们都在心里暗想，看样子他妈妈并不赞赏他的成功，看样子他为他的“成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三 学校后面有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河，游泳是不适宜的，因为水里的蚂蟥、水边的牛虻太多，但我们常常在那里摸河蚌、钓龙虾。有一天，一个绰号叫“毛子”的同学竟然在水边挖出了一具完整的狗的头骨。他大喜过望，用水仔细清洗一番，带到了学校里。第二天英语课，他把狗骷髅放在讲台上，用一块白布遮着。同学们紧张地等待着，想象着英语老师看到骷髅黑洞洞的眼睛和狰狞的牙齿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上课铃响过，进来的却是生物老师。他大大咧咧地说了声：“英语老师有事，这节课上生物。”说完随手揭开白布。看到骷髅，他惊呼一声，郑重其事地捧着，走到窗前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起来。看了约摸有五六分钟，他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把骷髅放在讲台上，激动地说：“保存得非常完美，太难得了!本来总以为差班的同学就会捣乱，没想到你们给了我这样大的一个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实验室正缺这样的标本?” 他大概忘记了，这节课本来是英语课，这东西并不是给他预备的。 可是看到生物老师脸上就像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一般的笑容，谁还能说什么呢?“毛子”大度地挥挥手，非常豪迈地说出了一句后来被广为传颂的名言：“没什么，这东西我们家里多的是。” 生物老师没等到下课，就捧着那个狗骷髅兴高采烈地往生物实验室跑去了。 四 缺席的英语老师是一位小老太太，以冷酷严厉名闻全校。学校让她带我们班就是想让她把我们弹压住。这位小老太太果然名不虚传，第一天就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她把几个迟到的同学叫到黑板前，按照美国警察抓住嫌疑犯后的方法，让他们双手按在黑板上，撅起屁股。她倒是没有搜身，而是用穿着皮鞋的脚依次踢他们的屁股，据说这是美国某所学院体罚违纪学生的规矩。我们倒也没怎么找她的麻烦，一则她不过是倚老卖老，老得我们不愿意跟她计较；二则这样的惩罚对于我们在校园里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也算是个调节，它让我们还能有点现实感，感觉自己还是个学生。 千不该万不该，有一次某位同学挨过踢之后愤愤不平，就在下课的时候问了英语老太一个语文方面的问题：“驴不胜怒，蹄之”中的“蹄”是什么意思? 英语老太用怨毒的目光盯住那个同学足有好几分钟，大家这才领悟到英语老太的冷酷严厉之所以闻名遐迩，靠的并不是“小脚功”，而是这双近视兼老花的毒眼。 五 后来英语老太退休了，某天的英语课，走进教室的是一个女孩。我知道用“女孩”这个词不太合适，可我不愿意没有感情色彩地说她是“女老师”。我没有能力用我的笔来重现她的形象，我只能打一个比方，她的美就像现在流行的动漫里的美少女，尤其是那种清纯的气质。 她的美丽把青春期的我们冲击得溃不成军，不知所措。 她好像比我们还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关于英语学习，你们有什么要求呢?”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该提什么样的要求。 班长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开了口：“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吧。” 她更紧张了，“那怎么行呢?校长交代过你们怎么要求就怎么讲，因为你们是……” “差班”这个词看来她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可这要比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伤我们的心。 不知怎么的，我们丢失已久的自尊心好像一下子回来了。最后排的大个子忽然嗡声嗡气冒出一句：“谁要是再说我们是差班的学生，我们就砸他们家玻璃。” 美少女老师被这句豪气干云的话逗乐了，再开口说话就自然得多了：“听前任陈老师说你们班的英语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讲起。这样吧，我随便找位同学，请他用英语随便说上几句，我来判断一下大家的水平。” 她随手一指“大头”，“大头”兴奋地站了起来，字正腔圆地开了口：“Don’t give me yourattitude．(别跟我摆架子)Who do you thinkyou’re talking to？(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I’ve had enough of your garbage．(我听腻了你的废话。 )” 美少女老师顿时花容失色。我抓住了这个好机会，赶紧站起来，“老师你别紧张，他不是针对你。这是陈老师常常说我们的，不止这些，你要是想听……” “不了，不了，我想我已经了解大家的英语水平了。刚才那位同学的发音清晰准确，足以说明他有很好的条件和基础。如果大家都能具备这样的条件和基础，我想我有信心教好大家。” 这下教室里可乱了，第一次有老师说有信心教好我们，我们的自信心也跟着爆了棚。 快下课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姓梅。我们都夸她这个姓真好，她奇怪地问为什么。有个大胆的男生说：“美女嘛，当然姓梅了。”梅老师的脸一下子红了，由白梅变成了红梅。 梅老师并没有像其他班老师那样上课，她根据我们的学习特点，准备了好多优美的英语散文和诗歌，在课堂上教我们读和背。她圆润优美的嗓音和陶醉投入的神态深深地吸引了我们，我们好像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把这些散文和诗歌背了下来。结果没等到这个学期结束，我们已经是学校里英语最好的班级了，我们的词汇量甚至远远超过了高中部的同学。直至进了大学，我的英语依然是全班最好的。 可惜就连梅老师我们也没能留住，新学期一开学，梅老师就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县中去了。我们沮丧了好些日子，好长时间都在后悔：早知道这样，我们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留一手，也不至于让咱班的英语平均分超县中重点班好几分呀。 曲终人散，我们像蒲公英的种籽，在一阵清风里，各至海角天涯。但是我相信别的同学都像我一样，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忘记在差班里的那段青葱岁月。
一 我曾经是慢班的一名学生。 慢班的学生自然成绩都是很差的，然而平心而论，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都是些聪明人，只是要么个性太鲜明，要么意志太薄弱，结果被逐出了主流学生的群体。 比如“大头”同学，他无论如何无法在教室里坐满45分钟。他说课堂上缓慢的节奏让他窒息，那么简单的一道应用题老师偏偏要在黑板上画半天图，然后再一点一点分析个无尽无休。所以他迫切地想离开教室。起初是站起来就走，老师问他干什么，他说会了不想听，结果被班主任找来家长修理了个半死，自此但凡提起“骄傲使人落后”必举他为例。后来他发现比较简便的方法是明目张胆地开小差，看看课外书、做做小动作什么的，让老师赶出来就可以了。 我呢，我觉得一切以我的生活经验不能直接理解的东西都是可疑的，所以常常会为三角形的内角和为什么偏偏是180度而烦恼，为两条平行线无法相交而郁闷。以至于对几何乃至于整个数学失去了信心，最终导致我的理科成绩全盘崩溃。 老师们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学生反正考学无望，跟在成绩优秀的学生身后追赶也只是徒劳。他们连“慢班”之类的遮羞布都懒得给我们盖，直接就喊――“差班”。 二 既然是差班的学生，理所当然，学习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而我们过剩的精力就成了学校里的一个火药桶，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爆炸。 领导深知安抚好我们对于全校稳定的重要性，就千方百计地消耗我们的精力。首先是图书室对我们全天候无条件地开放。我有幸在那里遇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百年孤独》之类的大部头，囫囵吞枣的阅读虽不能让我真正深谙其中三味，却给了我力量和热情，被正弦余弦、酸碱盐摧残得寸草不生的心里，也开始有了复苏的春意。 其次是各科的实验室对我们有条件地开放。“有条件”的意思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在老师的监督下进行实验，这大概是怕我们把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和仪器药品砸光偷光吧。 “大头”曾经做过一次非常著名的实验，母校至今还有人津津乐道。他按照课本上的配方，在实验室配制出了一小试管王水。为了检验一下它到底能否溶解黄金，他偷来了妈妈的金耳环，毫不迟疑地投进了试管。我们饶有兴趣地过来围观，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见到什么动静。“大头”的脸有点红，自言自语地说：“不会错的，再等一会儿。”实验室的老师见我们一群人聚在一块，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过来撵我们走，说放学时间到了，你们明天再继续做吧。说完顺手将“大头”手中的试管接过来，插进试管架上走了。 第二天一早，“大头”第一个到了实验室，找到那支试管，惊喜地发现耳环已经变得苗条多了，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下午，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大头脸上有明显的掌痕，腿也有点不灵便。我们都在心里暗想，看样子他妈妈并不赞赏他的成功，看样子他为他的“成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三 学校后面有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河，游泳是不适宜的，因为水里的蚂蟥、水边的牛虻太多，但我们常常在那里摸河蚌、钓龙虾。有一天，一个绰号叫“毛子”的同学竟然在水边挖出了一具完整的狗的头骨。他大喜过望，用水仔细清洗一番，带到了学校里。第二天英语课，他把狗骷髅放在讲台上，用一块白布遮着。同学们紧张地等待着，想象着英语老师看到骷髅黑洞洞的眼睛和狰狞的牙齿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上课铃响过，进来的却是生物老师。他大大咧咧地说了声：“英语老师有事，这节课上生物。”说完随手揭开白布。看到骷髅，他惊呼一声，郑重其事地捧着，走到窗前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起来。看了约摸有五六分钟，他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把骷髅放在讲台上，激动地说：“保存得非常完美，太难得了!本来总以为差班的同学就会捣乱，没想到你们给了我这样大的一个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实验室正缺这样的标本?” 他大概忘记了，这节课本来是英语课，这东西并不是给他预备的。 可是看到生物老师脸上就像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一般的笑容，谁还能说什么呢?“毛子”大度地挥挥手，非常豪迈地说出了一句后来被广为传颂的名言：“没什么，这东西我们家里多的是。” 生物老师没等到下课，就捧着那个狗骷髅兴高采烈地往生物实验室跑去了。 四 缺席的英语老师是一位小老太太，以冷酷严厉名闻全校。学校让她带我们班就是想让她把我们弹压住。这位小老太太果然名不虚传，第一天就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她把几个迟到的同学叫到黑板前，按照美国警察抓住嫌疑犯后的方法，让他们双手按在黑板上，撅起屁股。她倒是没有搜身，而是用穿着皮鞋的脚依次踢他们的屁股，据说这是美国某所学院体罚违纪学生的规矩。我们倒也没怎么找她的麻烦，一则她不过是倚老卖老，老得我们不愿意跟她计较；二则这样的惩罚对于我们在校园里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也算是个调节，它让我们还能有点现实感，感觉自己还是个学生。 千不该万不该，有一次某位同学挨过踢之后愤愤不平，就在下课的时候问了英语老太一个语文方面的问题：“驴不胜怒，蹄之”中的“蹄”是什么意思? 英语老太用怨毒的目光盯住那个同学足有好几分钟，大家这才领悟到英语老太的冷酷严厉之所以闻名遐迩，靠的并不是“小脚功”，而是这双近视兼老花的毒眼。 五 后来英语老太退休了，某天的英语课，走进教室的是一个女孩。我知道用“女孩”这个词不太合适，可我不愿意没有感情色彩地说她是“女老师”。我没有能力用我的笔来重现她的形象，我只能打一个比方，她的美就像现在流行的动漫里的美少女，尤其是那种清纯的气质。 她的美丽把青春期的我们冲击得溃不成军，不知所措。 她好像比我们还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关于英语学习，你们有什么要求呢?”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该提什么样的要求。 班长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开了口：“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吧。” 她更紧张了，“那怎么行呢?校长交代过你们怎么要求就怎么讲，因为你们是……” “差班”这个词看来她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可这要比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伤我们的心。 不知怎么的，我们丢失已久的自尊心好像一下子回来了。最后排的大个子忽然嗡声嗡气冒出一句：“谁要是再说我们是差班的学生，我们就砸他们家玻璃。” 美少女老师被这句豪气干云的话逗乐了，再开口说话就自然得多了：“听前任陈老师说你们班的英语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讲起。这样吧，我随便找位同学，请他用英语随便说上几句，我来判断一下大家的水平。” 她随手一指“大头”，“大头”兴奋地站了起来，字正腔圆地开了口：“Don’t give me yourattitude．(别跟我摆架子)Who do you thinkyou’re talking to？(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I’ve had enough of your garbage．(我听腻了你的废话。 )” 美少女老师顿时花容失色。我抓住了这个好机会，赶紧站起来，“老师你别紧张，他不是针对你。这是陈老师常常说我们的，不止这些，你要是想听……” “不了，不了，我想我已经了解大家的英语水平了。刚才那位同学的发音清晰准确，足以说明他有很好的条件和基础。如果大家都能具备这样的条件和基础，我想我有信心教好大家。” 这下教室里可乱了，第一次有老师说有信心教好我们，我们的自信心也跟着爆了棚。 快下课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姓梅。我们都夸她这个姓真好，她奇怪地问为什么。有个大胆的男生说：“美女嘛，当然姓梅了。”梅老师的脸一下子红了，由白梅变成了红梅。 梅老师并没有像其他班老师那样上课，她根据我们的学习特点，准备了好多优美的英语散文和诗歌，在课堂上教我们读和背。她圆润优美的嗓音和陶醉投入的神态深深地吸引了我们，我们好像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把这些散文和诗歌背了下来。结果没等到这个学期结束，我们已经是学校里英语最好的班级了，我们的词汇量甚至远远超过了高中部的同学。直至进了大学，我的英语依然是全班最好的。 可惜就连梅老师我们也没能留住，新学期一开学，梅老师就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县中去了。我们沮丧了好些日子，好长时间都在后悔：早知道这样，我们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留一手，也不至于让咱班的英语平均分超县中重点班好几分呀。 曲终人散，我们像蒲公英的种籽，在一阵清风里，各至海角天涯。但是我相信别的同学都像我一样，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忘记在差班里的那段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