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蒜头
001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能够有一天靠着自己的努力，买一张去往西藏的火车票，经过漫长的车程，在旅行中认识新的朋友，然后在那里生活，这一生都不再回来。没有人会问我的过去，我也永远不会回忆，割断从前，有崭新的开始。
我会在雪山脚下静静仰望那里的星空，感受高原气候，听那里的风，在布达拉宫前虔诚的祈祷。
后来我攒够了钱，却再也走不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梦想真的只能是梦想，永远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我就像一只蜗牛，总想抛弃身上坚硬又沉重的壳，轻松的行走，到最后才发现，那个壳自出生时就已经陪着我，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根本无法舍弃。
人也是这样，总想逃避，总想抛弃身上的包袱。到最后才发现，一切根本就是徒劳无功。
柴柴曾经问过我，如果有那么一天，伟大的科学家真的发明了时光机，你希望回到哪一年？去康熙年间和阿哥们调情戏耍，还是去唐朝做个胖美人？又或者回到秦朝，亲自在长城的砖块上篆刻下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又想，还是想回到六岁那年的夏天，改变那里的一切。顺便改变我的一生。
002
你欠付韵熙的，这一生都还不完。
这是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因为付韵熙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她面前，我永远低头俯首，她坐我站，她吃我看。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高我一等，而是因为小时候，她曾经为了救我，瘸了左腿。一个豆蔻少女，自此一生都带着遗憾，像是把一张无形的标签贴在了身上，烙印了永恒的伤疤。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有强烈的晕血症。我讨厌和红色有关的任何事物。
心理医生说我心理强烈排斥着当时的情景，晕血只是不肯面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心理而已。
我曾经试着记起那天午后。
柔软的风抚过肩头的碎发，阳光晴朗柔和，应该是六月天光下干净的夏日，天气微微燥热，午睡的时光，四周安静的只有蝉鸣声。我和付韵熙逃开大人们的视线，躲避掉讨厌的午睡，在树荫下玩着幼稚的游戏。
然后……
小小的付韵熙忽然变魔术一样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轻轻地笑着问我，“阿卓，我们到街对面去买糖果好不好？我请客哦。”
“可是妈妈说过，不许过那条马路！”我有些忐忑不安。
付韵熙摇了摇头，“没事呀，我会保护你的嘛，走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年幼的我根本没注意到刚从街角拐过来的卡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冲来，考虑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无法拒绝她，只好冲着她点头笑笑，“好啊，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然后，她牵住我的手，走下马路。
那条路很繁华，车水马龙，是父母三令五申不许我独自走过的地方，对幼小的我，那里等同禁区。最开始是没什么危险的，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道路对面的糖果店冲刺，结果在路中央的时候，午后最容易昏昏欲睡的司机终于回过神，看到了两道小影子在正在自己的车身前，危急关头，他只好猛地向右打舵。
接着，砰地一声。付韵熙一把将我推倒，卡车刺耳的刹车声刺痛耳膜，我只觉得付韵熙小小的身影飞了出去。我已经不觉得有多疼，只知道无数的人影飞快的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他们说话很大声，吵得我很不舒服，当我勉强睁开眼，眼前涌来无数的人，他们在我眼前转来转去。
纵横交错的身影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抱起满身鲜血的付韵熙，她已然痛苦地昏厥过去。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次的事故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只是轻微地擦破了一点，但付韵熙却因此瘸掉了左腿。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接受红色。
这次的事故后来拼拼凑凑，最后形成了这样一个版本，面临危险时，付韵熙勇敢地将我推了出去，保证我不会被车撞倒，然后自己却因为来不及闪避，被货车撞飞出去，落地时左腿严重骨折，又因为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延误病情，最终造成了一生无法磨灭的遗憾。那些天两家总是乌烟瘴气，母亲每天都是泪眼蒙蒙的。当然，她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心疼付韵熙。
当时的报纸和电视台都报道了这件事，全城轰动，无数好心人为这个小小年纪却善良勇敢的女孩送来了礼物和善款，一时间付韵熙名动全城。而她一直很安静，微笑着看着来人，不哭不闹，他们都夸她真是美丽勇敢的小姑娘。
关于付韵熙，大人们的眼里充满了惋惜与怜爱，她为了救我，瘸了一条左腿，对于年幼时的友情来讲，这是多么的难得？而对于我的评价，翻来覆去始终都是那些，胆小，懦弱。因为无论他们问我什么，我都只能摇头。我想这件事对我的影响真的太大了。
我仿佛被他们摒弃在了外面，有些孤单地看着人们围绕在付韵熙的周围。付韵熙坐在洁白的床铺上，轻柔地笑了，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她像上天赐予我的天使。
于是，付韵熙自然而然地我的救命恩人自居。在两家父母的面前，她依旧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虽然带着这样的遗憾，却坚强而热忱，似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当没有人的时候，她就会冰冷地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舒亦卓，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条左腿，你一辈子都还不完！”
小时候我面对她总是特别害怕，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和妈妈说，结果妈妈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责怪我说道，“韵熙为了救你付出这么多，你当然欠她了，你要好好偿还她。”当时我有点委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欠她一辈子。身边的朋友，家人都站到了她一边，我觉得自己孤单极了。
后来我对此就见怪不怪了，每次听她这样说，我都认命地低着头，“是，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从小到大，但凡是付韵熙喜欢的东西，无论我多么努力才得来，无论我多么喜欢，都必须要无偿地让给她，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妈妈说，“我们搬家吧，我们另一个城市好不好？”
正在切水果的妈妈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我，“为什么要搬家呢？在这里生活得不是好好的吗？”
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哼了一声，怒道：“我们家欠了韵熙那么多，是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怎么能搬走呢？”
我还能说什么？逃不了，躲不了，于是就只能安静地生活在付韵熙的身边，像个女仆，或者……女奴。
003
我最喜欢郊区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春天时看到忙碌的农民在田地里插秧，像是种下一株株稚嫩幼小的希望，小心呵护，终于看着它们在眼前成长。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
因为去的次数多了，那里的伯伯和阿姨都认识我，老远就会打招呼，其中一个阿姨还总是有空没空的在忙碌间隙中和我聊天，“小姑娘，你怎么老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又脏又没什么好看的，你不害怕呀。”
我摇摇头，冲她一笑。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你才多大，怎么总是忧心忡忡，是不是早恋了？”
她的淳朴善良总能给我一种坚持下去的动力。我们活在这个宇宙里，是最最渺小的一粒尘埃，我们无法影响别人，也无力改变一切，但却一直在坚持活下去。凭借着这样的信念，人类才能走过几万年的时光。
柴柴知道这个地方，虽然不喜欢，但无聊时也会陪我一起来，我很喜欢她微笑的样子，唇边有个浅浅的酒窝，“阿卓，你快过生日了吧？你喜欢什么颜色，我送条裙子给你好不好？”
我一怔，然后淡淡地摇了摇头，“柴柴，谢谢你还记着我的生日，但我不能收你的裙子！”
“为什么？”柴柴诧异道，看着我的表情，恍然大悟地说道，“怎么？就因为那个曾经救过你性命的付韵熙不能穿裙子，你就要一辈子也陪着她不穿裙子？”柴柴家境富裕，是父母的掌中宝，过着衣食无忧没心没肺的日子，所以她的性格也总是那么自我，做事也不计后果。
但我不行……我欠付韵熙的，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柴柴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才能活得自我一点，能够放下这么重的负担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真要它影响你一辈子吗？你会活得很辛苦的。”
“我知道。”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侧过脸，看着郊外翠绿的草地。
风吹动银杏叶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柴柴牵着我的手，陪我走出好远，终于在一块很阴凉的地方坐下休息。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安心地吐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柴柴忽然揽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向你十点钟方向看，那个男生看了你很久了！”
“哦？”我侧过头，寻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了莫祖伦。当天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裤配一件蓝色的翻领短袖T恤，远远的看不清模样，但坐在草地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画板正在画什么。好吧，我承认，我觉得那个巨大无比的画板在当时比英俊的莫祖伦更吸引我。
柴柴危险的眯起了眼睛，“深山老林，这家伙在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你在这等着。”站起身子，抬腿就向莫祖伦的方向跑去，跑出几步，忽然顿住，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风一样地扫了过去，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柴柴向我着边指了指。男生忽然把头低下，露出羞涩的神色。
这个柴柴，扔到古代就是一劫富济贫的女侠。
不一会儿，柴柴跑了回来，拿着一张画纸在我面前骄傲地晃了晃，“瞧瞧，舒亦卓同学，人家给你画画呢，你这桃花都开到郊外来了，了不起啊！”
我一愣，接过画稿。淡淡的铅笔素描，一个女生朦胧的侧脸，盛放的花朵在她背后，洋洋洒洒的阳光稀薄地落在她的肩头，这个女生是我吗？
柴柴露出一脸暧昧神色，“舒亦卓同学，请问此刻的你有什么感想？”
我来不及回答，仔细地看了看画面，再抬头看去，那个男生已经不见，只有翠绿的草坪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离开了。
柴柴在一边捂着小嘴偷笑，“哎哟，我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一种十分失落的情绪。”见我不说话，她笑着推了推我，“别郁闷了，人家留了姓名和联系方式给你！”说着，她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张小小的卡片。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莫祖伦。
我觉得他父母对他的期望一定很高，所以给他起了一个这么复杂拗口的宛若香港明星一样的名字。
004
付韵熙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会像公主大驾光临一般，场面盛大，就差铺一条红地毯。爸爸和妈妈前拥后护地围绕在她周围嘘寒问暖，唯恐她坐得不舒服，吃得不顺口，用柴柴的话来说，付韵熙就是我家的移动活祖宗。
付韵熙淡淡看了站在角落里的我一眼，“阿姨，叔叔，我去阿卓的房间坐坐，一会饭好了叫我就行！”
妈妈连忙笑笑，“好的好的，阿卓，你扶一下韵熙。对了，上次李阿姨带回来给你的外国巧克力呢，你赶紧拿出来给韵熙吃，我现在就去做饭。”说着，就往厨房走。我偷偷瞄了一眼，鸡鸭鱼肉排骨海鲜，简直比过年还夸张。
付韵熙伸出一只手，骄傲地看着我。我连忙走过去扶住她，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房间走去。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付韵熙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哼了一声，眼睛在房间里逐一扫过，最终落在窗口那张画稿上，“画的不错啊，谁画给你的？”她的声音有些古怪，像是充满嫉妒。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算是……一个朋友吧。”
“是男生吗？”付韵熙敏锐地察觉到了我话音中的异样，笑了笑，“阿卓你真的长大了，都有男生喜欢啦。”说道这里，我忽然察觉到她口气中隐隐有一种失落，仿佛看透自己因为残缺的左腿，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收获到完美的爱情。然后这种失落果断的变成了愤恨，但她还在坚持着自己仅有的高贵，侧过脸来看我，“也介绍给我认识不好不好？我也想要这样一张美美的画呢。”
“其实……我也只见过他一面，和他都没有说过话，完全没有交情。”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付韵熙明显被我惹怒了，她似乎觉得我在骗她，于是嗓子也变得尖锐起来，“那么你就去和他熟悉一下，然后再介绍给我好了！”
我为什么要去完成这种任务？我也有点生气了，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行！”
付韵熙愣住了。从出事的那天开始，我仿佛面对她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这两个字。我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斗志，她咬着牙，冷冷笑了一声，然后张口叫道，“阿姨！”
我一惊，有点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房门就被打开了，妈妈一脸探究地问道：“怎么了，韵熙？”
付韵熙立刻微笑起来，变脸的速度只怕比翻书还要快上几倍，“阿姨，阿卓的床单好漂亮啊，是在哪里买的？”
妈妈一怔，估计她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的问题，随口说道：“韵熙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去好了！”
“那怎么可以？这是阿卓的东西嘛！”付韵熙装出乖巧为难的样子。
“那有什么关系，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妈妈特别大度又无所谓摆了摆手，压根没打算问我的意见，转身关好房门又去厨房做饭菜了。
付韵熙转过头，趾高气昂的盯着我。“这算是一个警告吗？”我平静地迎上她的眼睛问道。
“应该不算，我只是想告诉你！”付韵熙吸了口气，一脸自信的样子，“只要我想要你的东西，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我不希望再从你那里听到‘不行’两个字。”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救你，我失去了左腿，被人嘲笑，这些耻辱，我都要从你身上取回来，你明白吗？”
然后她骄傲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慢向门外走去。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她没有救过我，这样，对她，对我，也许都会很好。
那天付韵熙离开之前，还忍不住转过头对我微笑道，“阿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我站在门前，看着爸爸妈妈争先恐后地下楼去送她，无力地靠在墙上。
第二天傍晚，我一个人倒了三次车，还是去了郊区，夕阳下的稻田金灿灿的，像是时刻准备被收割的希望。天幕中红色的光芒格外温暖，我坐在银杏树下，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一个男生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哇，这么巧？”我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莫祖伦。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又摸出一管软糖，“来，这么干坐着要无聊死的，一边吃糖一边看风景最享受了。”说着，就把软糖递了过来。我警觉地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隔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莫祖伦明显一愣，“怎么？又不是毒药，你干嘛这么害怕？还是荒山野岭，你怕我对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他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连忙哆哆嗦嗦地又退后了一步。
莫祖伦哈哈大笑，“想什么呢？”然后主动靠过来，“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哦。”一边说，一边从从随身的巨大画夹中抽出一叠画稿递到我面前，献宝似得摇了摇，“看看吧。”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仿佛每一张画纸上都带着化骨消肌的毒药。莫祖伦看得一愣，瞪我一眼。
轻轻翻动画纸，才发现每一张稿纸上都是我的样子。我抬头看了莫祖伦一眼，“偷窥狂？”
“啊？”他长大了嘴，“喂，剧本上不是这样写的。《铁达尼号》上面男主给女主看画的时候，女主的要求是为她画一幅啊！”
我一想到那赤裸裸的画面紧忙抓住自己的领口，向后退出好几步，警觉地盯着莫祖伦，口中还忍不住叫出了心中所想，“流氓……”
莫祖伦明显很委屈，干瘪着嘴唇，做了个要哭的表情，“别这样，对未来艺术家这么没礼貌可真的不好，想想看，若干个世纪之后，有人在我的墓地里发现了画着你的脸的画，然后轰动全球，你的脸就会像蒙娜丽莎一样震惊世界。到时候你就成名啦！”
“是啊！”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莫祖伦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是那时候你还活着吗？我又为什么带着你的画进墓地啊？”
我们两个相视几秒，终于大笑起来。
过了好久，莫祖伦忽然盯住我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得很好看，以后不要总皱着眉头了，脑袋掉下来碗大块疤，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着他的样子，认真的点了点头。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莫祖伦！”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递到我面前。
我也伸出手和他握在一起，“舒亦卓！”
005
再见付韵熙是两周后了，那两周里，我偶尔会去郊外坐一坐，也总能遇见莫祖伦，每次见我来，他总是一笑，然后什么都不说，所有的神情都倾注在画上，莫祖伦的笔下有高山，有麦田，有溪水，还有看着脚尖发呆，那个总是用头发挡住眉眼的姑娘。
“发什么呆呢？”
被莫祖伦一叫，我回过神，抬头的时候，就见莫祖伦站在我跟前。
看着远处的景色，我道：“没发呆啊。”
“还没发呆，叫了你好几声了，舒亦卓，有什么事儿跟我说说，没准我能帮你解决呢？”
解决，我的事儿，还真的只有他能解决，只是我要怎么和他说，说我的救命恩人想见他，说我这几次来这里，不过是替她完成这件事情，那话说出来就连我自己都会讨厌我自己，又何况是他。
坐在我旁边的石头上，看着远处夕阳的莫祖伦道：“不想说就算了，你们女孩子就是事情多，其实好些话说出来你心里会更好受。”
“说出来才不会好受，有些秘密是不能跟人分享要永远留在心里的。”
“那样活得累不累？”
累，真得很累，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想结束这一切，我无数次问上苍，为什么那场车祸没让我死掉，我宁愿用一次的疼，一次的苦，来换这一生的解脱，只是我活下来了，活得这样好，这样健康，而付韵熙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没有继续我的话题，我看着夕阳道：“莫祖伦，我问你个问题。”
“说。”
“先说好问这问题不代表我喜欢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什么样的女生，嗯，安静，平和，那感觉像是春天的风，暖暖的，吹来的都是清新的味道。”
“我靠，这世上有那样的女孩吗？”
切了一声，这个画画很好，脾气却有些坏的男孩子道：“怎么没有。”
“哪有，这标准只有林志玲符合好不好。”
“林志玲算什么，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爱你的时候，你的一切都是对的，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
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的……
那晚回到家，看到鞋架上那双特制的鞋子，我深呼一口气，我了解付韵熙如果她认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放弃，所以即便我逃得远远地，她也能想办法把我找回来，然后清楚地告诉我，我这辈子都欠着她的。
“亦卓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韵熙等了你一个晚上。”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满，仿佛坐在沙发上的才是他的女儿，而我不过是她生命中的附带品。
“叔叔，阿卓朋友多，难免在外面玩玩嘛，您不要生气，我不陪你看电视了，我去阿卓房间里和她聊天！”
“好！”平时严肃的爸爸也展露出难见的笑容。
房间门一关，付韵熙的笑容立刻消失，有些生气的坐在床上，“啊，累死了，你爸爸喜欢的电视节目好无聊。”眼睛一瞄，“你怎么才回来？”
“我也有我的生活。”尽管这句话我并不敢说得很大声，但毕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反抗她。
她笑了笑，指着窗台上那张画稿，说道，“哎呦，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是让我过得更好，怎么样了？和那男孩发展的怎样了？你最近的气色很好呢，爱情真是满伟大的。”
放下书包，没看她，我只道：“跟你想的不一样。”
“是吗？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付韵熙危险地冲我眨眨眼，“阿卓，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占有欲，你藏得越深，保护得越好，只会大大增加我想抢过来的欲望而已。”
“我可以帮忙介绍他给你认识，但他愿不愿意给你画画，是他的自由，与我无关。”其实如果可以，我一定逃得远远的，逃到有一天，付韵熙可以放掉我，让我也过得幸福一些。
凑到我身边，付韵熙声音很轻地在我耳边回响：“你真的以为我喜欢你那副破画？实话告诉你吧，我只是不想见到你拥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已。”
其实我拥有她却这一生都得不到的，并非是那个叫爱情的东西，而是她为我失去的那条腿，那才是我们之间的横梁，是我欠这个正值华年女子的债。
006
我带着付韵熙见莫祖伦那天，我们没有去郊外，而是约到了一家饮料店，我们等着莫祖伦的时候，付韵熙说：“别告诉他我是个瘸子，你知不知道。”
“他总会有知道的那天。”
“那就等着他自己知道，如果你多嘴，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饮料店玻璃窗外的世界，太阳光有些刺眼，眼前被光映的模糊，让人觉得这世界所有的明亮色彩都是假的，擦去薄薄的雾气，那个陈旧，失去色彩的才是我们的世界，真的让人心疼，
“舒亦卓。”
莫祖伦的声音唤回了失神的我，我抬头的时候穿着白衬衣的他已经站在我们跟前，见状我道：“来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付韵熙，韵熙，这是莫祖伦。”
“你好。”付韵熙长得并不丑，长发，眼睛很漂亮，却有一种并不干净的光。
那个下午，我低估了付韵熙的本事，她一直在和莫祖伦说话，他们说那些世界上知名的画家，雕塑家，说莫奈，雷诺阿，达芬奇，他们甚至相约周末一起去看画展。
“亦卓，周末我去接你。”
莫祖伦那话才说完，付韵熙就道：“阿卓周末有事儿。”
“什么要紧的事啊？那画展很好，是与徐悲鸿一起留学的画家秦宣夫先生的画展，与我和韵熙一起去吧。”
木桌下我的手被韵熙狠狠一拉，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正散出并不和善的光。
我似乎听得到，付韵宁在心里说：“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从年幼时的那场车祸开始，我的人生就变成了这个女孩子的附属品，我人生中所有能得到的一切她都要抢去，父母的关注，未来的希望，甚至这个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男孩子。
“我去……”我是欠付韵熙的，但却再也不想委屈自己。
“那好，我周末去接你们。”
那天莫祖伦离开，只剩下我和付韵熙的小包厢里，付韵熙冷冷地笑着：“舒亦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把付韵熙的拐杖递给她道：“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你知道那年我被送回家的时候多疼，那之后那种疼一直没有离开我，只要阴天落雨，我就会疼得蜷缩成一团，这些你知道吗？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不觉得你欠着我的，现在就连一个男孩都要跟我抢。亦卓，我说我想夺来你的一切只是我恨你的话，但看到莫祖伦，我觉得我错了，我喜欢这个男孩，你也看得到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把这男孩让给我，你放手好不好？”
“你喜欢他，那想过他喜欢你吗？”
“他会喜欢我，一定。”
“付韵熙，莫祖伦说过，爱你的时候，你的一切都是对的，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如果他爱你，就不会约我同去，所以那天，我一定要去。”
我为付韵熙打了车送她回家，上车的时候，这个气得咬牙切齿的女孩只与我说：“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事实证明，那个荒唐任性的决定，真得会让我后悔这一生。那时刚刚再度被命运眷顾的我，瞬间又被扔到人生的染缸中洗礼的支离破碎。
莫祖伦来接我和付韵熙的那个清早，因为付韵熙身体不便，莫祖伦先去接她，我前去跟他们集合，我记得那天，天空就像是周杰伦唱的那首青花瓷一样是青色的，似在等一场大雨到来。
我到付韵熙家楼下的时候，莫祖伦已经带她下楼，穿着米白色裙子，拿着拐杖，带着帽子的付韵熙见到我高兴地道：“阿卓，你来了。”
“嗯。”
那天送我们去美术馆的是付韵熙的爸爸，去的路上，车厢里都是莫祖伦和付韵熙在说话，偶尔付爸爸也会附和一两声，直至下车的时候莫祖伦才小声问我：“你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高兴着呢。”
“算了吧，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我一直和付韵熙说话吗，要是的话，我会笑疯。”
“那你就往疯了笑吧。”
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那些话被付韵熙一字不落地听去，更没想到，喜欢上莫祖伦的她会那样的疯狂无畏。
雨越下越大的那个上午，为了照料付韵熙，莫祖伦与她同拿一把伞，而我自己拿着一把伞跟着他们，那天，大风大雨吹着我们的伞，一手搀扶着付韵熙，一手拿伞的莫祖伦不知怎么松了手，伞飞了出去，连带被风刮走的还有付韵熙的帽子和她没有拿稳的拐杖，帽子和伞找不找回都没事儿，但被挂到马路上的拐杖却要拿回来，那天大雨里，把付韵熙塞到我的伞下，莫祖伦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只是付韵熙却没站在那里等他回来，她在他离开后，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一起离开，明白她意思的我追过去的时候，就见莫祖伦冲到马路中央，而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一辆没有开灯的车，付韵熙回过头，大雨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那张脸模糊得让人害怕。那一刻我瞬间明白，这疯子要干什么。
以前从没好好跑过一百米的我飞快地跑到马路上，我只记得，在付韵熙把莫祖伦从车轮下推开的时候，我双手用力把她推得远远地，而跌在地上的我在那一刻闭上了双眼，刹车的声音，尖锐的喊叫，还有那种彻骨的疼，让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夏天，烟土飘舞的小路。
我和付韵熙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太了解她的个性和想法，可是这么多年，我已经活得这样累，我不能让因为我才与付韵熙相识的莫祖伦与我一样，这一生都不能解脱，而解决这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还给付韵熙我欠她的一切。
007
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睁开眼，这世界是白的，干净，明亮，那一刻我是笑着的，直至那双焦急的脸出现在我跟前，大滴的眼泪从她脸上落到我的脸上，我才知道，我的情况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
“妈，你哭什么。”
“亦卓，妈妈没哭，没哭，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大夫来。”妈妈急忙别过脸，她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而在一旁守着我的父亲扬起已经多年未对我笑过的脸道：“亦卓，你想吃点什么，爸给你去拿，喝不喝水，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汁。”
“爸，我怎么了？”我知道这样的哭泣，这样的疼惜不是没有理由的。
“没，没事儿。”
“你告诉我，我怎么了？”
那天，告诉我真相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大夫，随着母亲赶来的大夫与我说：“小姑娘，这没什么，你没看那个中国达人秀，一个男孩子没了双手还弹钢琴呢，你失去了两条腿，不代表你会失去整个世界。”
失去了两条腿，两条腿！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真得很空，空得只剩下了半截的自己，那天我没哭，我只是在聚满亲友的屋子里找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直至看到躲在母亲身后的付韵熙，我道：“付韵熙，你过来！”站在人群后的付韵熙慢慢走上前，我问她，“你告诉我，我们小时候你救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我。付韵熙却是一脸不在乎，“那时我们去对面的街道上买糖果，谁知道街上开来一辆卡车，我一把推开你救了你的命，而我自己却失去了一条腿！”
我苦涩地笑了笑：“是吗，这是真像吗，那天你不是推开我，而是拉住我吧？”
看着我的样子，付韵熙一愣，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救了你，就是救了你。”
“救了我？这话你敢再说一遍吗，那天那辆车撞的明明是你，是你把我拉住挡在你跟前，但是司机却在发现我们之后急打舵，才将我身后的你撞倒。那时候我因为害怕，忘了一切，直到那天，大雨里的灯光让我清醒，我清楚地记得，你根本没救我，我根本也不欠你什么。”
“可我为了偿还欠你的，我付出了我的所有！”慢慢地落泪，我说道，“现在，我终于知道，我从未欠过你的。而现在，为了救你，我断了双腿！可我不会要你偿还，我们两清了！”
这段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也让付韵熙也再说不出什么。好久，我悲伤的母亲才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亦卓，妈妈怎么对得起你。”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下！”屋子里终于只剩我自己，我能听到门外付韵熙被训斥的声音。我苦笑，为了这可笑的偿还，我的青春就在无底的黑暗与自卑中度过，不知错过了多少美丽景色和真心爱我的人？
我在医院住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我习惯了没有双脚的自己，我经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坐电梯去天台。第一次上去的时候，一个大哥看着坐到顶层又裤管空空的我，热心地说：“姑娘，这世上还有好些风景你没看过，千万别做啥事儿。”
莞尔一笑，我道：“做什么傻事儿，我才不会，我还有我妈我爸，那个中国达人秀不是有个冠军没胳膊还能弹钢琴吗，没准我以后还能入选女足国家队呢。”
“好，真好。”
那天，在天台上，看着远方的夕阳，好久好久，我才转动轮椅准备下楼，只是回头的时候，挡在我跟前的却是一张画，那张画笔体有力，那张画上的脸无比清晰，那个女孩子坐着轮椅望着远方，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看着那幅画发呆，直至那幅画身后响起一个干净的声音，他说：“舒亦卓，失去双腿，并不代表失去一切，你还有我。”
007
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睁开眼，这世界是白的，干净，明亮，那一刻我是笑着的，直至那双焦急的脸出现在我跟前，大滴的眼泪从她脸上落到我的脸上，我才知道，我的情况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
“妈，你哭什么。”
“亦卓，妈妈没哭，没哭，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大夫来。”妈妈急忙别过脸，她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而在一旁守着我的父亲扬起已经多年未对我笑过的脸道：“亦卓，你想吃点什么，爸给你去拿，喝不喝水，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汁。”
“爸，我怎么了？”我知道这样的哭泣，这样的疼惜不是没有理由的。
“没，没事儿。”
“你告诉我，我怎么了？”
那天，告诉我真相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大夫，随着母亲赶来的大夫与我说：“小姑娘，这没什么，你没看那个中国达人秀，一个男孩子没了双手还弹钢琴呢，你失去了两条腿，不代表你会失去整个世界。”
失去了两条腿，两条腿！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真得很空，空得只剩下了半截的自己，那天我没哭，我只是在聚满亲友的屋子里找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直至看到躲在母亲身后的付韵熙，我道：“付韵熙，你过来！”站在人群后的付韵熙慢慢走上前，我问她，“你告诉我，我们小时候你救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我。付韵熙却是一脸不在乎，“那时我们去对面的街道上买糖果，谁知道街上开来一辆卡车，我一把推开你救了你的命，而我自己却失去了一条腿！”
我苦涩地笑了笑：“是吗，这是真像吗，那天你不是推开我，而是拉住我吧？”
看着我的样子，付韵熙一愣，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救了你，就是救了你。”
“救了我？这话你敢再说一遍吗，那天那辆车撞的明明是你，是你把我拉住挡在你跟前，但是司机却在发现我们之后急打舵，才将我身后的你撞倒。那时候我因为害怕，忘了一切，直到那天，大雨里的灯光让我清醒，我清楚地记得，你根本没救我，我根本也不欠你什么。”
“可我为了偿还欠你的，我付出了我的所有！”慢慢地落泪，我说道，“现在，我终于知道，我从未欠过你的。而现在，为了救你，我断了双腿！可我不会要你偿还，我们两清了！”
这段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也让付韵熙也再说不出什么。好久，我悲伤的母亲才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亦卓，妈妈怎么对得起你。”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下！”屋子里终于只剩我自己，我能听到门外付韵熙被训斥的声音。我苦笑，为了这可笑的偿还，我的青春就在无底的黑暗与自卑中度过，不知错过了多少美丽景色和真心爱我的人？
我在医院住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我习惯了没有双脚的自己，我经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坐电梯去天台。第一次上去的时候，一个大哥看着坐到顶层又裤管空空的我，热心地说：“姑娘，这世上还有好些风景你没看过，千万别做啥事儿。”
莞尔一笑，我道：“做什么傻事儿，我才不会，我还有我妈我爸，那个中国达人秀不是有个冠军没胳膊还能弹钢琴吗，没准我以后还能入选女足国家队呢。”
“好，真好。”
那天，在天台上，看着远方的夕阳，好久好久，我才转动轮椅准备下楼，只是回头的时候，挡在我跟前的却是一张画，那张画笔体有力，那张画上的脸无比清晰，那个女孩子坐着轮椅望着远方，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看着那幅画发呆，直至那幅画身后响起一个干净的声音，他说：“舒亦卓，失去双腿，并不代表失去一切，你还有我。”
文/蒜头
001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能够有一天靠着自己的努力，买一张去往西藏的火车票，经过漫长的车程，在旅行中认识新的朋友，然后在那里生活，这一生都不再回来。没有人会问我的过去，我也永远不会回忆，割断从前，有崭新的开始。
我会在雪山脚下静静仰望那里的星空，感受高原气候，听那里的风，在布达拉宫前虔诚的祈祷。
后来我攒够了钱，却再也走不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梦想真的只能是梦想，永远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我就像一只蜗牛，总想抛弃身上坚硬又沉重的壳，轻松的行走，到最后才发现，那个壳自出生时就已经陪着我，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根本无法舍弃。
人也是这样，总想逃避，总想抛弃身上的包袱。到最后才发现，一切根本就是徒劳无功。
柴柴曾经问过我，如果有那么一天，伟大的科学家真的发明了时光机，你希望回到哪一年？去康熙年间和阿哥们调情戏耍，还是去唐朝做个胖美人？又或者回到秦朝，亲自在长城的砖块上篆刻下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又想，还是想回到六岁那年的夏天，改变那里的一切。顺便改变我的一生。
002
你欠付韵熙的，这一生都还不完。
这是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因为付韵熙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她面前，我永远低头俯首，她坐我站，她吃我看。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高我一等，而是因为小时候，她曾经为了救我，瘸了左腿。一个豆蔻少女，自此一生都带着遗憾，像是把一张无形的标签贴在了身上，烙印了永恒的伤疤。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有强烈的晕血症。我讨厌和红色有关的任何事物。
心理医生说我心理强烈排斥着当时的情景，晕血只是不肯面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心理而已。
我曾经试着记起那天午后。
柔软的风抚过肩头的碎发，阳光晴朗柔和，应该是六月天光下干净的夏日，天气微微燥热，午睡的时光，四周安静的只有蝉鸣声。我和付韵熙逃开大人们的视线，躲避掉讨厌的午睡，在树荫下玩着幼稚的游戏。
然后……
小小的付韵熙忽然变魔术一样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轻轻地笑着问我，“阿卓，我们到街对面去买糖果好不好？我请客哦。”
“可是妈妈说过，不许过那条马路！”我有些忐忑不安。
付韵熙摇了摇头，“没事呀，我会保护你的嘛，走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年幼的我根本没注意到刚从街角拐过来的卡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冲来，考虑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无法拒绝她，只好冲着她点头笑笑，“好啊，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然后，她牵住我的手，走下马路。
那条路很繁华，车水马龙，是父母三令五申不许我独自走过的地方，对幼小的我，那里等同禁区。最开始是没什么危险的，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道路对面的糖果店冲刺，结果在路中央的时候，午后最容易昏昏欲睡的司机终于回过神，看到了两道小影子在正在自己的车身前，危急关头，他只好猛地向右打舵。
接着，砰地一声。付韵熙一把将我推倒，卡车刺耳的刹车声刺痛耳膜，我只觉得付韵熙小小的身影飞了出去。我已经不觉得有多疼，只知道无数的人影飞快的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他们说话很大声，吵得我很不舒服，当我勉强睁开眼，眼前涌来无数的人，他们在我眼前转来转去。
纵横交错的身影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抱起满身鲜血的付韵熙，她已然痛苦地昏厥过去。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次的事故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只是轻微地擦破了一点，但付韵熙却因此瘸掉了左腿。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接受红色。
这次的事故后来拼拼凑凑，最后形成了这样一个版本，面临危险时，付韵熙勇敢地将我推了出去，保证我不会被车撞倒，然后自己却因为来不及闪避，被货车撞飞出去，落地时左腿严重骨折，又因为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延误病情，最终造成了一生无法磨灭的遗憾。那些天两家总是乌烟瘴气，母亲每天都是泪眼蒙蒙的。当然，她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心疼付韵熙。
当时的报纸和电视台都报道了这件事，全城轰动，无数好心人为这个小小年纪却善良勇敢的女孩送来了礼物和善款，一时间付韵熙名动全城。而她一直很安静，微笑着看着来人，不哭不闹，他们都夸她真是美丽勇敢的小姑娘。
关于付韵熙，大人们的眼里充满了惋惜与怜爱，她为了救我，瘸了一条左腿，对于年幼时的友情来讲，这是多么的难得？而对于我的评价，翻来覆去始终都是那些，胆小，懦弱。因为无论他们问我什么，我都只能摇头。我想这件事对我的影响真的太大了。
我仿佛被他们摒弃在了外面，有些孤单地看着人们围绕在付韵熙的周围。付韵熙坐在洁白的床铺上，轻柔地笑了，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她像上天赐予我的天使。
于是，付韵熙自然而然地我的救命恩人自居。在两家父母的面前，她依旧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虽然带着这样的遗憾，却坚强而热忱，似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当没有人的时候，她就会冰冷地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舒亦卓，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条左腿，你一辈子都还不完！”
小时候我面对她总是特别害怕，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和妈妈说，结果妈妈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责怪我说道，“韵熙为了救你付出这么多，你当然欠她了，你要好好偿还她。”当时我有点委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欠她一辈子。身边的朋友，家人都站到了她一边，我觉得自己孤单极了。
后来我对此就见怪不怪了，每次听她这样说，我都认命地低着头，“是，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从小到大，但凡是付韵熙喜欢的东西，无论我多么努力才得来，无论我多么喜欢，都必须要无偿地让给她，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妈妈说，“我们搬家吧，我们另一个城市好不好？”
正在切水果的妈妈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我，“为什么要搬家呢？在这里生活得不是好好的吗？”
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哼了一声，怒道：“我们家欠了韵熙那么多，是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怎么能搬走呢？”
我还能说什么？逃不了，躲不了，于是就只能安静地生活在付韵熙的身边，像个女仆，或者……女奴。
003
我最喜欢郊区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春天时看到忙碌的农民在田地里插秧，像是种下一株株稚嫩幼小的希望，小心呵护，终于看着它们在眼前成长。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
因为去的次数多了，那里的伯伯和阿姨都认识我，老远就会打招呼，其中一个阿姨还总是有空没空的在忙碌间隙中和我聊天，“小姑娘，你怎么老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又脏又没什么好看的，你不害怕呀。”
我摇摇头，冲她一笑。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你才多大，怎么总是忧心忡忡，是不是早恋了？”
她的淳朴善良总能给我一种坚持下去的动力。我们活在这个宇宙里，是最最渺小的一粒尘埃，我们无法影响别人，也无力改变一切，但却一直在坚持活下去。凭借着这样的信念，人类才能走过几万年的时光。
柴柴知道这个地方，虽然不喜欢，但无聊时也会陪我一起来，我很喜欢她微笑的样子，唇边有个浅浅的酒窝，“阿卓，你快过生日了吧？你喜欢什么颜色，我送条裙子给你好不好？”
我一怔，然后淡淡地摇了摇头，“柴柴，谢谢你还记着我的生日，但我不能收你的裙子！”
“为什么？”柴柴诧异道，看着我的表情，恍然大悟地说道，“怎么？就因为那个曾经救过你性命的付韵熙不能穿裙子，你就要一辈子也陪着她不穿裙子？”柴柴家境富裕，是父母的掌中宝，过着衣食无忧没心没肺的日子，所以她的性格也总是那么自我，做事也不计后果。
但我不行……我欠付韵熙的，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柴柴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才能活得自我一点，能够放下这么重的负担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真要它影响你一辈子吗？你会活得很辛苦的。”
“我知道。”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侧过脸，看着郊外翠绿的草地。
风吹动银杏叶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柴柴牵着我的手，陪我走出好远，终于在一块很阴凉的地方坐下休息。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安心地吐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柴柴忽然揽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向你十点钟方向看，那个男生看了你很久了！”
“哦？”我侧过头，寻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了莫祖伦。当天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裤配一件蓝色的翻领短袖T恤，远远的看不清模样，但坐在草地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画板正在画什么。好吧，我承认，我觉得那个巨大无比的画板在当时比英俊的莫祖伦更吸引我。
柴柴危险的眯起了眼睛，“深山老林，这家伙在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你在这等着。”站起身子，抬腿就向莫祖伦的方向跑去，跑出几步，忽然顿住，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风一样地扫了过去，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柴柴向我着边指了指。男生忽然把头低下，露出羞涩的神色。
这个柴柴，扔到古代就是一劫富济贫的女侠。
不一会儿，柴柴跑了回来，拿着一张画纸在我面前骄傲地晃了晃，“瞧瞧，舒亦卓同学，人家给你画画呢，你这桃花都开到郊外来了，了不起啊！”
我一愣，接过画稿。淡淡的铅笔素描，一个女生朦胧的侧脸，盛放的花朵在她背后，洋洋洒洒的阳光稀薄地落在她的肩头，这个女生是我吗？
柴柴露出一脸暧昧神色，“舒亦卓同学，请问此刻的你有什么感想？”
我来不及回答，仔细地看了看画面，再抬头看去，那个男生已经不见，只有翠绿的草坪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离开了。
柴柴在一边捂着小嘴偷笑，“哎哟，我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一种十分失落的情绪。”见我不说话，她笑着推了推我，“别郁闷了，人家留了姓名和联系方式给你！”说着，她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张小小的卡片。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莫祖伦。
我觉得他父母对他的期望一定很高，所以给他起了一个这么复杂拗口的宛若香港明星一样的名字。
004
付韵熙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会像公主大驾光临一般，场面盛大，就差铺一条红地毯。爸爸和妈妈前拥后护地围绕在她周围嘘寒问暖，唯恐她坐得不舒服，吃得不顺口，用柴柴的话来说，付韵熙就是我家的移动活祖宗。
付韵熙淡淡看了站在角落里的我一眼，“阿姨，叔叔，我去阿卓的房间坐坐，一会饭好了叫我就行！”
妈妈连忙笑笑，“好的好的，阿卓，你扶一下韵熙。对了，上次李阿姨带回来给你的外国巧克力呢，你赶紧拿出来给韵熙吃，我现在就去做饭。”说着，就往厨房走。我偷偷瞄了一眼，鸡鸭鱼肉排骨海鲜，简直比过年还夸张。
付韵熙伸出一只手，骄傲地看着我。我连忙走过去扶住她，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房间走去。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付韵熙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哼了一声，眼睛在房间里逐一扫过，最终落在窗口那张画稿上，“画的不错啊，谁画给你的？”她的声音有些古怪，像是充满嫉妒。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算是……一个朋友吧。”
“是男生吗？”付韵熙敏锐地察觉到了我话音中的异样，笑了笑，“阿卓你真的长大了，都有男生喜欢啦。”说道这里，我忽然察觉到她口气中隐隐有一种失落，仿佛看透自己因为残缺的左腿，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收获到完美的爱情。然后这种失落果断的变成了愤恨，但她还在坚持着自己仅有的高贵，侧过脸来看我，“也介绍给我认识不好不好？我也想要这样一张美美的画呢。”
“其实……我也只见过他一面，和他都没有说过话，完全没有交情。”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付韵熙明显被我惹怒了，她似乎觉得我在骗她，于是嗓子也变得尖锐起来，“那么你就去和他熟悉一下，然后再介绍给我好了！”
我为什么要去完成这种任务？我也有点生气了，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行！”
付韵熙愣住了。从出事的那天开始，我仿佛面对她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这两个字。我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斗志，她咬着牙，冷冷笑了一声，然后张口叫道，“阿姨！”
我一惊，有点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房门就被打开了，妈妈一脸探究地问道：“怎么了，韵熙？”
付韵熙立刻微笑起来，变脸的速度只怕比翻书还要快上几倍，“阿姨，阿卓的床单好漂亮啊，是在哪里买的？”
妈妈一怔，估计她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的问题，随口说道：“韵熙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去好了！”
“那怎么可以？这是阿卓的东西嘛！”付韵熙装出乖巧为难的样子。
“那有什么关系，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妈妈特别大度又无所谓摆了摆手，压根没打算问我的意见，转身关好房门又去厨房做饭菜了。
付韵熙转过头，趾高气昂的盯着我。“这算是一个警告吗？”我平静地迎上她的眼睛问道。
“应该不算，我只是想告诉你！”付韵熙吸了口气，一脸自信的样子，“只要我想要你的东西，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我不希望再从你那里听到‘不行’两个字。”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救你，我失去了左腿，被人嘲笑，这些耻辱，我都要从你身上取回来，你明白吗？”
然后她骄傲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慢向门外走去。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她没有救过我，这样，对她，对我，也许都会很好。
那天付韵熙离开之前，还忍不住转过头对我微笑道，“阿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我站在门前，看着爸爸妈妈争先恐后地下楼去送她，无力地靠在墙上。
第二天傍晚，我一个人倒了三次车，还是去了郊区，夕阳下的稻田金灿灿的，像是时刻准备被收割的希望。天幕中红色的光芒格外温暖，我坐在银杏树下，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一个男生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哇，这么巧？”我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莫祖伦。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又摸出一管软糖，“来，这么干坐着要无聊死的，一边吃糖一边看风景最享受了。”说着，就把软糖递了过来。我警觉地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隔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莫祖伦明显一愣，“怎么？又不是毒药，你干嘛这么害怕？还是荒山野岭，你怕我对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他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连忙哆哆嗦嗦地又退后了一步。
莫祖伦哈哈大笑，“想什么呢？”然后主动靠过来，“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哦。”一边说，一边从从随身的巨大画夹中抽出一叠画稿递到我面前，献宝似得摇了摇，“看看吧。”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仿佛每一张画纸上都带着化骨消肌的毒药。莫祖伦看得一愣，瞪我一眼。
轻轻翻动画纸，才发现每一张稿纸上都是我的样子。我抬头看了莫祖伦一眼，“偷窥狂？”
“啊？”他长大了嘴，“喂，剧本上不是这样写的。《铁达尼号》上面男主给女主看画的时候，女主的要求是为她画一幅啊！”
我一想到那赤裸裸的画面紧忙抓住自己的领口，向后退出好几步，警觉地盯着莫祖伦，口中还忍不住叫出了心中所想，“流氓……”
莫祖伦明显很委屈，干瘪着嘴唇，做了个要哭的表情，“别这样，对未来艺术家这么没礼貌可真的不好，想想看，若干个世纪之后，有人在我的墓地里发现了画着你的脸的画，然后轰动全球，你的脸就会像蒙娜丽莎一样震惊世界。到时候你就成名啦！”
“是啊！”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莫祖伦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是那时候你还活着吗？我又为什么带着你的画进墓地啊？”
我们两个相视几秒，终于大笑起来。
过了好久，莫祖伦忽然盯住我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得很好看，以后不要总皱着眉头了，脑袋掉下来碗大块疤，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着他的样子，认真的点了点头。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莫祖伦！”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递到我面前。
我也伸出手和他握在一起，“舒亦卓！”
005
再见付韵熙是两周后了，那两周里，我偶尔会去郊外坐一坐，也总能遇见莫祖伦，每次见我来，他总是一笑，然后什么都不说，所有的神情都倾注在画上，莫祖伦的笔下有高山，有麦田，有溪水，还有看着脚尖发呆，那个总是用头发挡住眉眼的姑娘。
“发什么呆呢？”
被莫祖伦一叫，我回过神，抬头的时候，就见莫祖伦站在我跟前。
看着远处的景色，我道：“没发呆啊。”
“还没发呆，叫了你好几声了，舒亦卓，有什么事儿跟我说说，没准我能帮你解决呢？”
解决，我的事儿，还真的只有他能解决，只是我要怎么和他说，说我的救命恩人想见他，说我这几次来这里，不过是替她完成这件事情，那话说出来就连我自己都会讨厌我自己，又何况是他。
坐在我旁边的石头上，看着远处夕阳的莫祖伦道：“不想说就算了，你们女孩子就是事情多，其实好些话说出来你心里会更好受。”
“说出来才不会好受，有些秘密是不能跟人分享要永远留在心里的。”
“那样活得累不累？”
累，真得很累，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想结束这一切，我无数次问上苍，为什么那场车祸没让我死掉，我宁愿用一次的疼，一次的苦，来换这一生的解脱，只是我活下来了，活得这样好，这样健康，而付韵熙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没有继续我的话题，我看着夕阳道：“莫祖伦，我问你个问题。”
“说。”
“先说好问这问题不代表我喜欢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什么样的女生，嗯，安静，平和，那感觉像是春天的风，暖暖的，吹来的都是清新的味道。”
“我靠，这世上有那样的女孩吗？”
切了一声，这个画画很好，脾气却有些坏的男孩子道：“怎么没有。”
“哪有，这标准只有林志玲符合好不好。”
“林志玲算什么，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爱你的时候，你的一切都是对的，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
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的……
那晚回到家，看到鞋架上那双特制的鞋子，我深呼一口气，我了解付韵熙如果她认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放弃，所以即便我逃得远远地，她也能想办法把我找回来，然后清楚地告诉我，我这辈子都欠着她的。
“亦卓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韵熙等了你一个晚上。”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满，仿佛坐在沙发上的才是他的女儿，而我不过是她生命中的附带品。
“叔叔，阿卓朋友多，难免在外面玩玩嘛，您不要生气，我不陪你看电视了，我去阿卓房间里和她聊天！”
“好！”平时严肃的爸爸也展露出难见的笑容。
房间门一关，付韵熙的笑容立刻消失，有些生气的坐在床上，“啊，累死了，你爸爸喜欢的电视节目好无聊。”眼睛一瞄，“你怎么才回来？”
“我也有我的生活。”尽管这句话我并不敢说得很大声，但毕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反抗她。
她笑了笑，指着窗台上那张画稿，说道，“哎呦，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是让我过得更好，怎么样了？和那男孩发展的怎样了？你最近的气色很好呢，爱情真是满伟大的。”
放下书包，没看她，我只道：“跟你想的不一样。”
“是吗？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付韵熙危险地冲我眨眨眼，“阿卓，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占有欲，你藏得越深，保护得越好，只会大大增加我想抢过来的欲望而已。”
“我可以帮忙介绍他给你认识，但他愿不愿意给你画画，是他的自由，与我无关。”其实如果可以，我一定逃得远远的，逃到有一天，付韵熙可以放掉我，让我也过得幸福一些。
凑到我身边，付韵熙声音很轻地在我耳边回响：“你真的以为我喜欢你那副破画？实话告诉你吧，我只是不想见到你拥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已。”
其实我拥有她却这一生都得不到的，并非是那个叫爱情的东西，而是她为我失去的那条腿，那才是我们之间的横梁，是我欠这个正值华年女子的债。
006
我带着付韵熙见莫祖伦那天，我们没有去郊外，而是约到了一家饮料店，我们等着莫祖伦的时候，付韵熙说：“别告诉他我是个瘸子，你知不知道。”
“他总会有知道的那天。”
“那就等着他自己知道，如果你多嘴，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饮料店玻璃窗外的世界，太阳光有些刺眼，眼前被光映的模糊，让人觉得这世界所有的明亮色彩都是假的，擦去薄薄的雾气，那个陈旧，失去色彩的才是我们的世界，真的让人心疼，
“舒亦卓。”
莫祖伦的声音唤回了失神的我，我抬头的时候穿着白衬衣的他已经站在我们跟前，见状我道：“来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付韵熙，韵熙，这是莫祖伦。”
“你好。”付韵熙长得并不丑，长发，眼睛很漂亮，却有一种并不干净的光。
那个下午，我低估了付韵熙的本事，她一直在和莫祖伦说话，他们说那些世界上知名的画家，雕塑家，说莫奈，雷诺阿，达芬奇，他们甚至相约周末一起去看画展。
“亦卓，周末我去接你。”
莫祖伦那话才说完，付韵熙就道：“阿卓周末有事儿。”
“什么要紧的事啊？那画展很好，是与徐悲鸿一起留学的画家秦宣夫先生的画展，与我和韵熙一起去吧。”
木桌下我的手被韵熙狠狠一拉，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正散出并不和善的光。
我似乎听得到，付韵宁在心里说：“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从年幼时的那场车祸开始，我的人生就变成了这个女孩子的附属品，我人生中所有能得到的一切她都要抢去，父母的关注，未来的希望，甚至这个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男孩子。
“我去……”我是欠付韵熙的，但却再也不想委屈自己。
“那好，我周末去接你们。”
那天莫祖伦离开，只剩下我和付韵熙的小包厢里，付韵熙冷冷地笑着：“舒亦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把付韵熙的拐杖递给她道：“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你知道那年我被送回家的时候多疼，那之后那种疼一直没有离开我，只要阴天落雨，我就会疼得蜷缩成一团，这些你知道吗？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不觉得你欠着我的，现在就连一个男孩都要跟我抢。亦卓，我说我想夺来你的一切只是我恨你的话，但看到莫祖伦，我觉得我错了，我喜欢这个男孩，你也看得到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把这男孩让给我，你放手好不好？”
“你喜欢他，那想过他喜欢你吗？”
“他会喜欢我，一定。”
“付韵熙，莫祖伦说过，爱你的时候，你的一切都是对的，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如果他爱你，就不会约我同去，所以那天，我一定要去。”
我为付韵熙打了车送她回家，上车的时候，这个气得咬牙切齿的女孩只与我说：“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事实证明，那个荒唐任性的决定，真得会让我后悔这一生。那时刚刚再度被命运眷顾的我，瞬间又被扔到人生的染缸中洗礼的支离破碎。
莫祖伦来接我和付韵熙的那个清早，因为付韵熙身体不便，莫祖伦先去接她，我前去跟他们集合，我记得那天，天空就像是周杰伦唱的那首青花瓷一样是青色的，似在等一场大雨到来。
我到付韵熙家楼下的时候，莫祖伦已经带她下楼，穿着米白色裙子，拿着拐杖，带着帽子的付韵熙见到我高兴地道：“阿卓，你来了。”
“嗯。”
那天送我们去美术馆的是付韵熙的爸爸，去的路上，车厢里都是莫祖伦和付韵熙在说话，偶尔付爸爸也会附和一两声，直至下车的时候莫祖伦才小声问我：“你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高兴着呢。”
“算了吧，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我一直和付韵熙说话吗，要是的话，我会笑疯。”
“那你就往疯了笑吧。”
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那些话被付韵熙一字不落地听去，更没想到，喜欢上莫祖伦的她会那样的疯狂无畏。
雨越下越大的那个上午，为了照料付韵熙，莫祖伦与她同拿一把伞，而我自己拿着一把伞跟着他们，那天，大风大雨吹着我们的伞，一手搀扶着付韵熙，一手拿伞的莫祖伦不知怎么松了手，伞飞了出去，连带被风刮走的还有付韵熙的帽子和她没有拿稳的拐杖，帽子和伞找不找回都没事儿，但被挂到马路上的拐杖却要拿回来，那天大雨里，把付韵熙塞到我的伞下，莫祖伦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只是付韵熙却没站在那里等他回来，她在他离开后，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一起离开，明白她意思的我追过去的时候，就见莫祖伦冲到马路中央，而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一辆没有开灯的车，付韵熙回过头，大雨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那张脸模糊得让人害怕。那一刻我瞬间明白，这疯子要干什么。
以前从没好好跑过一百米的我飞快地跑到马路上，我只记得，在付韵熙把莫祖伦从车轮下推开的时候，我双手用力把她推得远远地，而跌在地上的我在那一刻闭上了双眼，刹车的声音，尖锐的喊叫，还有那种彻骨的疼，让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夏天，烟土飘舞的小路。
我和付韵熙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太了解她的个性和想法，可是这么多年，我已经活得这样累，我不能让因为我才与付韵熙相识的莫祖伦与我一样，这一生都不能解脱，而解决这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还给付韵熙我欠她的一切。
007
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睁开眼，这世界是白的，干净，明亮，那一刻我是笑着的，直至那双焦急的脸出现在我跟前，大滴的眼泪从她脸上落到我的脸上，我才知道，我的情况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
“妈，你哭什么。”
“亦卓，妈妈没哭，没哭，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大夫来。”妈妈急忙别过脸，她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而在一旁守着我的父亲扬起已经多年未对我笑过的脸道：“亦卓，你想吃点什么，爸给你去拿，喝不喝水，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汁。”
“爸，我怎么了？”我知道这样的哭泣，这样的疼惜不是没有理由的。
“没，没事儿。”
“你告诉我，我怎么了？”
那天，告诉我真相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大夫，随着母亲赶来的大夫与我说：“小姑娘，这没什么，你没看那个中国达人秀，一个男孩子没了双手还弹钢琴呢，你失去了两条腿，不代表你会失去整个世界。”
失去了两条腿，两条腿！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真得很空，空得只剩下了半截的自己，那天我没哭，我只是在聚满亲友的屋子里找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直至看到躲在母亲身后的付韵熙，我道：“付韵熙，你过来！”站在人群后的付韵熙慢慢走上前，我问她，“你告诉我，我们小时候你救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我。付韵熙却是一脸不在乎，“那时我们去对面的街道上买糖果，谁知道街上开来一辆卡车，我一把推开你救了你的命，而我自己却失去了一条腿！”
我苦涩地笑了笑：“是吗，这是真像吗，那天你不是推开我，而是拉住我吧？”
看着我的样子，付韵熙一愣，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救了你，就是救了你。”
“救了我？这话你敢再说一遍吗，那天那辆车撞的明明是你，是你把我拉住挡在你跟前，但是司机却在发现我们之后急打舵，才将我身后的你撞倒。那时候我因为害怕，忘了一切，直到那天，大雨里的灯光让我清醒，我清楚地记得，你根本没救我，我根本也不欠你什么。”
“可我为了偿还欠你的，我付出了我的所有！”慢慢地落泪，我说道，“现在，我终于知道，我从未欠过你的。而现在，为了救你，我断了双腿！可我不会要你偿还，我们两清了！”
这段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也让付韵熙也再说不出什么。好久，我悲伤的母亲才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亦卓，妈妈怎么对得起你。”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下！”屋子里终于只剩我自己，我能听到门外付韵熙被训斥的声音。我苦笑，为了这可笑的偿还，我的青春就在无底的黑暗与自卑中度过，不知错过了多少美丽景色和真心爱我的人？
我在医院住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我习惯了没有双脚的自己，我经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坐电梯去天台。第一次上去的时候，一个大哥看着坐到顶层又裤管空空的我，热心地说：“姑娘，这世上还有好些风景你没看过，千万别做啥事儿。”
莞尔一笑，我道：“做什么傻事儿，我才不会，我还有我妈我爸，那个中国达人秀不是有个冠军没胳膊还能弹钢琴吗，没准我以后还能入选女足国家队呢。”
“好，真好。”
那天，在天台上，看着远方的夕阳，好久好久，我才转动轮椅准备下楼，只是回头的时候，挡在我跟前的却是一张画，那张画笔体有力，那张画上的脸无比清晰，那个女孩子坐着轮椅望着远方，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看着那幅画发呆，直至那幅画身后响起一个干净的声音，他说：“舒亦卓，失去双腿，并不代表失去一切，你还有我。”
007
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睁开眼，这世界是白的，干净，明亮，那一刻我是笑着的，直至那双焦急的脸出现在我跟前，大滴的眼泪从她脸上落到我的脸上，我才知道，我的情况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
“妈，你哭什么。”
“亦卓，妈妈没哭，没哭，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大夫来。”妈妈急忙别过脸，她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而在一旁守着我的父亲扬起已经多年未对我笑过的脸道：“亦卓，你想吃点什么，爸给你去拿，喝不喝水，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汁。”
“爸，我怎么了？”我知道这样的哭泣，这样的疼惜不是没有理由的。
“没，没事儿。”
“你告诉我，我怎么了？”
那天，告诉我真相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大夫，随着母亲赶来的大夫与我说：“小姑娘，这没什么，你没看那个中国达人秀，一个男孩子没了双手还弹钢琴呢，你失去了两条腿，不代表你会失去整个世界。”
失去了两条腿，两条腿！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真得很空，空得只剩下了半截的自己，那天我没哭，我只是在聚满亲友的屋子里找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直至看到躲在母亲身后的付韵熙，我道：“付韵熙，你过来！”站在人群后的付韵熙慢慢走上前，我问她，“你告诉我，我们小时候你救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我。付韵熙却是一脸不在乎，“那时我们去对面的街道上买糖果，谁知道街上开来一辆卡车，我一把推开你救了你的命，而我自己却失去了一条腿！”
我苦涩地笑了笑：“是吗，这是真像吗，那天你不是推开我，而是拉住我吧？”
看着我的样子，付韵熙一愣，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救了你，就是救了你。”
“救了我？这话你敢再说一遍吗，那天那辆车撞的明明是你，是你把我拉住挡在你跟前，但是司机却在发现我们之后急打舵，才将我身后的你撞倒。那时候我因为害怕，忘了一切，直到那天，大雨里的灯光让我清醒，我清楚地记得，你根本没救我，我根本也不欠你什么。”
“可我为了偿还欠你的，我付出了我的所有！”慢慢地落泪，我说道，“现在，我终于知道，我从未欠过你的。而现在，为了救你，我断了双腿！可我不会要你偿还，我们两清了！”
这段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也让付韵熙也再说不出什么。好久，我悲伤的母亲才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亦卓，妈妈怎么对得起你。”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下！”屋子里终于只剩我自己，我能听到门外付韵熙被训斥的声音。我苦笑，为了这可笑的偿还，我的青春就在无底的黑暗与自卑中度过，不知错过了多少美丽景色和真心爱我的人？
我在医院住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我习惯了没有双脚的自己，我经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坐电梯去天台。第一次上去的时候，一个大哥看着坐到顶层又裤管空空的我，热心地说：“姑娘，这世上还有好些风景你没看过，千万别做啥事儿。”
莞尔一笑，我道：“做什么傻事儿，我才不会，我还有我妈我爸，那个中国达人秀不是有个冠军没胳膊还能弹钢琴吗，没准我以后还能入选女足国家队呢。”
“好，真好。”
那天，在天台上，看着远方的夕阳，好久好久，我才转动轮椅准备下楼，只是回头的时候，挡在我跟前的却是一张画，那张画笔体有力，那张画上的脸无比清晰，那个女孩子坐着轮椅望着远方，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看着那幅画发呆，直至那幅画身后响起一个干净的声音，他说：“舒亦卓，失去双腿，并不代表失去一切，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