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上的记忆

  客厅里的缝纫机一直都在,那漆黑的机身被盖板隐藏于车肚之内,看上去和一张桌子无异。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把它当桌子来用的,趴在上面写字、看书,无聊的时候,双脚把底下的踏板踩得风生水起,自有一派裁缝的风范。母亲看着我笑,说我改不了这从小就有的爱好了,而在说笑间,也提醒我,别踩得那么用力,好好的衣车,别给搞坏了。我懂得母亲的留恋,一如她永远懂得一架衣车可以承受的轻重。母亲的双脚似乎离开踏板很久了,她总是骑着发出电流声响的电瓶车,头顶遮阳帽、身披挡风衣,风风火火地跋涉去批发市场进货。一把四脚凳已留不住她的恬静身影,一枚细针也无力挽救她日益下降的视力,而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坐在夕辉浸润的小屋里,轻松将线穿过针眼的年轻女性,那些静得仿佛能滴落水珠的旧时光,像一枚遗失的针,无力寻回了。

  20世纪90年代末期,母亲随着纺织厂的倒闭,和大批工人一起失业。那时的她已有了上小学的我,刺眼的阳光照在我们头顶,让人倍感眩晕。母亲带我走遍大街小巷,抬头终于发现那个朴素的店名:阿玉制衣。母亲在这里开始了她的学徒时光。   我当然记得那些与她共同前往的日子。母亲作为学徒,是没有功夫照顾我的,我只在店门口四处徘徊,看人来人往、艰难度日。很快翻腾出各种姿势对母亲喊:“走了嘛!回家了!”任凭魔音入耳,母亲只适时对我说:“别吵!快了!听话!”给她造成的尴尬,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知晓的。   母亲只好将我剩在家里。临出门,将“阿玉制衣”的电话留给我,叫我有事联系。我得了便宜,却不省事,那一回,我过分地使用家里的电话,隔几分钟就往“阿玉制衣”去一个,接通后不管是谁,只喊一句:“回家要带奥特曼碟片!”我忘记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次,只记得,每打一次,总有人及时接听,而我总是极快地说完并挂掉。现在回想,作为学徒的母亲怎可能擅自去接电话呢?接听的必是店主。而她坐于缝纫机前专注的身影,总被这心惊胆战的电话惊扰,随后听到一句“又是你儿子哦”。那时的我就是一枚针,扎进母亲的指尖,害她疼痛而无奈。   母亲回来,把一张碟递给我。我看了看,雀跃着拿去观赏。我记得那股激动,那股巧施计谋最终得胜的心态。只在看片时,不经意地瞥到,母亲独立于客厅,没有开灯。黄昏陈旧的光线中,她的剪影静静立在电话机前,纤瘦寂寥。我看她轻轻按着键,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不是在查通话记录,看看这一下午,到底给她拨通了多少烦恼。但她没有骂我,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对我进行责怪。她的宽容和静默,在那一天让我获得了迅疾的成长。我是那个时候记住她的静默的,她在电话前,是不是掐算着这些无意义的电话耗了多少话费,是不是默默叹息着因我给她招致的嘲笑——看她那顽皮孩子!我回味一张碟片带来的欢欣,心里有了浓浓的悔意,母亲指尖的创可贴,有一张大概因我而起。   十月的时候,母亲和她的朋友一起,租下一间微小的车库房,开始独立制衣。房子极小,两架衣车,一块台板,几把小凳,就填满了。房屋离火车站不远,门口高耸的花岗岩石壁上,常常传来列车呼啸而过的汽笛和极富感染力的车轮碾压声。   我总是买一串石墙下摆摊阿婆的臭豆腐,独自一人翻越高高的台阶,去等待一列火车经过。虽然我已学着懂事,但裁缝店内的清寂寡欢,终不能令一个孩子的心得到满足。看火车,成了那一段日子最具诱惑力的事。自由不羁的汽笛,响亮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凄怆,它总让单纯的内心五味杂陈,而它有力的车轮,却又能渐渐平复心中的涟漪。在那些满口嚼着臭豆腐幻想远方的时光中,一个孩子在看台上留下了和一枚针有关的成长。或许,他应当感谢那枚针的,不然他无法拥有那么多次对神奇的火车的目睹。

  因为一根针,母亲拥有了和我同样的姿态。当我蜗居店内,趴在一张四脚凳上写作业的时候,我转首看到母亲——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关注她工作时的模样——双腿收束于衣车的踏板上,左手时不时摇动着缝纫机的手摇杆,右手则控制着针下的布料,情状与我做作业并无差异。这是一种无形的煽动,我幻想自己和母亲坐于同个教室,一起低头书写,共同解决问题,情不自禁就跟着认真细致起来。我为这种幻想感到微微的幸福与激动。   母亲囿于窄小的空间,并未因此获得清闲。她要时不时起身熨烫、时不时拆换线圈、时不时量定尺寸、时不时为来客提取成衣……母亲拆换线圈的间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了。绕于机身的细线被抽走,针头因此不被束缚,我就拥有了踩踏板的权利——我多么喜欢踩踏板啊,母亲是了解我的渴望的。在她那个安于方寸之地的身体里,依然有一只眼看穿了我的不甘,她总在取线圈的时候,善意地唤我:“来,玩会吧。”   我小小的脚落于踏板之上,一个用力下去,踏板“咕咚”一沉,我很快感受到它反弹的力量,沉底的一头以更猛烈的姿态上升,像要热烈地亲吻我的足底……这种缺乏经验的踩踏,只能换来一阵紊乱的机械转动,机身下的针头也在短短两个回合的起伏中归于平静。踩衣车并非易事,我逐渐崇拜起母亲的工作。当她富于节律的踩踏表现在针头细致的起伏中,我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美。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很久以后,这种神秘才在制衣店逐渐消亡的今天向我袒露——把那紊乱的力量化为一枚针的探寻。一架衣车好像一台浓缩机,母亲注入方向不明的外力,它却将之凝成一股,自那银光流转的针尖轻轻吐泻,用一根线的痕迹,证明它的神奇,那时的母亲,是不是也与这枚针一样。失业的压力、身无长技的苦恼、养育的使命……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所做的,是将所有辛劳凝成一股,化为对一根针的期许,那些从她手上递出去的成衣,不仅披到所有的顾主身上,也披到所有未知的明天之上。

  要再年长几岁,才能明白来人口中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那句“还是你手活如我意!”也许某些方面,母亲和朋友的手工尚存差异,所以在吩咐制衣细节的时候,总强调让母亲独立完成。这种明显让双方倍感尴尬的局面,母亲总在说说笑笑中化解了。而真正制衣时,母亲自然不会独占。她和朋友保持着始终的默契,一件衣的诞生,不因顾主的一意孤行而沦为个人劳动。母亲和朋友对缝边、折痕、做袖等细节进行商讨,达成和谐一致。母亲从未因顾主的偏颇感到自得或丧气,有些差异是可以改进并消除的,有些差异,或许真的只是“心理作用”。而这些,都该成为和气共赢的注脚,不应成为有害于彼此信任的障碍。   信任与依靠,多么重要的感情。也只有如此,母亲才能在生意极好的那几天,先把满室的忙乱留给朋友,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家睡觉。我是抗拒这样的夜晚的,无法忍受在父亲外出的时日里,独自过夜。她替我接水、拿内衣裤,想让我早点躺下,快速赶回。我无法忘记明知她要走而无能为力的惶恐,即便答应为我亮着大堂的灯,漆黑的客厅、卫生间、小房间依然是我恐惧幻想的来源。有那么几夜,店里生意太好,母亲始终未归,在一片黑暗中,我感觉自己似乎永远失去她了。满室的寂静,抽干了我的力气,渐渐地,在独自低声的痛哭中睡去。第二天醒来,我看到身边的母亲,立刻产生一股委屈和怒气,大声嚷嚷,要她以后再也别去裁缝店了,再也别待在那儿了……我第一次对那些困留住母亲的衣车、布料产生由衷的恨意,喊着喊着,眼睛又一次模糊。母亲拍拍我的背,安慰了我几句,强调一个男孩子应当保有的勇敢坚强。几句下来,我虽答应了,但好多天里,依旧耿耿于怀,并担心着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直到今天,我逐渐理解生活的无奈,才明白当初的母亲,如何像一根穿梭于绒线织面的针一样,把身后的苦衷绣在深夜的一针一线里,却让言语听上去依旧那么温暖辉煌。   说到依靠,我想起住在裁缝店旁边的一对老人。母亲与他们私交甚好,他们会时不时地邀请我去家里看电视。他们的子女工作在外,清寂平淡的日子里,乐得有喧哗进入。那一天,老奶奶的惊呼把我们吓到。我们赶过去,是老爷爷突发高血压晕倒了。母亲以最快的速度拨打了急救热线,在救护车可怕的鸣叫中,她陪同老奶奶前往。   幸而抢救及时,老爷爷渡过了危机。因为这件事,他们与我们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我能感到老奶奶对母亲的依赖,她有事没事送一点小吃,在融融的阳光和嗡嗡的车声里,分享曾经的故事。有时吃饭,都喜欢端着碗到我们这里。   这段安逸,一直持续到老爷爷两个月后驾鹤西去。   生命终归走入了必经的程序。我感到一种深刻的震动。妈妈说“以后你就看不到那个爷爷了”。以后,有多久?我不知道,老奶奶也不会知道吧。在失去老伴的那一天,老奶奶反而没有老爷爷病发时的那般惊恐了。她只过来央求妈妈,为老爷爷做一件体面的寿衣,灯光下,她抬手擦了擦蕴着褶皱与泪光的眼睛。   我那时不知道寿衣和普通衣服有何具体区别,正如母亲的针,无非又是经历重复的穿插,但在线路迂回间,它却见证了人间生死,阴阳永别。   头顶的列车一如既往呼啸而过,阳光下滚烫的铁轨,蒸发了多少沿途洒下的眼泪,才让自己获得一根针般的温润光泽?

  后来的时日里,也出现过这样的意外。母亲使用电熨斗时,不慎将衣服烫坏。一个鲜明的空洞不怀好意地窃入。因此损失的不是一笔生意,更可能是一个客源。还好顾主并非计较之人,母亲进行了赔偿,也没有引起太大的争执。母亲暗自叹息了几天,只能自我安慰,权当是长了经验。我依稀记得,她沉重的眉头。   我越发信任一根针的踏实,可以在刺穿后推翻重来,不造成张扬的破坏。母亲的叹息,让我体会不宽裕的生活里,一个细小失误带来的绵长忧伤。那几个心情沉郁的傍晚,我依旧独自爬上看台,等待一辆火车经过。行人匆匆,放眼尽是凌乱的脚步,他们来自哪里,目的地在何处?长长的列车又来自哪里,驶向何方?它能否载上一个少年不知名的忧愁做一趟远途旅行?为数不多的眼泪可否冲抵半张车票?终点站,是不是就是老爷爷下车的地方?渐次出现的星光,送来了准时的灿烂,风也夹着预示火车进站的警报,温柔拂面。火车不会停止到来,正如生活不能停止前进,我想,我应当相信来自火车的启示,它是游走在大地上的针,它的每一次穿行,都会缝合夜的伤口。我相信它本身的善意,正如我相信母亲手中的那枚针。   但这枚针,终归从母亲手中滑落了。   我几乎没有察觉它掉落的瞬间。如果发觉,是不是可能把它接住?   母亲和朋友把租来的小屋退掉时,火车依旧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那熟悉的碾压声,一寸一寸还原了我们在这里经历的点滴。小巷里依然飘着阿婆亲切的臭豆腐香,虽然走时,阿婆特地多给了我两块,但我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品尝了。   店里的西湖牌缝纫机,是爸爸借了汽车,将它运回家的。当那墨黑油亮的机身被轻轻放入桌肚,它曾照亮的这一段时光也宣告尘封。运上车前,我又忍不住去踩了踩踏板。不同了,真的不同了。曾经死死扣着传动轮的皮带已经松懈,踏板变得踉跄而疲软,它再也不能给予我热烈的回应,让我看到一枚针因获得生命力而迸发的美。   母亲改换行当,开了一家小超市。累多了。不再是坐在店里,脚踏踏板那样简单了。她要四处进货,时刻清算,归置杂物,看清斤两,就连吃饭,亦要放下碗筷,去接收一个年幼孩童买干脆面付出的五毛钱。   我知道她是乐于成为一枚针的。那样长的时间里,她缝补了我的任性,缝补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缝补了老人的寂寞,缝补了我对生活一直缺失的理解,甚至将那悠长的汽笛缝进了我最初最美的回忆……但她终究从衣车前起身。一根针能兑现的生活,真的太捉襟见肘了。那根针,大概就在她起身的刹那,遗失了。   上高中的时候,我借用了这架衣车做写字台。坐于前,忍不住就玩起了脚踏板。咯哒咯哒声音响起,像记忆中的火车驶来。母亲说“专心些”,转首,又意味悠长地看了衣车一眼。   仿佛看到,那枚针从她手里掉落的瞬间。

  客厅里的缝纫机一直都在,那漆黑的机身被盖板隐藏于车肚之内,看上去和一张桌子无异。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把它当桌子来用的,趴在上面写字、看书,无聊的时候,双脚把底下的踏板踩得风生水起,自有一派裁缝的风范。母亲看着我笑,说我改不了这从小就有的爱好了,而在说笑间,也提醒我,别踩得那么用力,好好的衣车,别给搞坏了。我懂得母亲的留恋,一如她永远懂得一架衣车可以承受的轻重。母亲的双脚似乎离开踏板很久了,她总是骑着发出电流声响的电瓶车,头顶遮阳帽、身披挡风衣,风风火火地跋涉去批发市场进货。一把四脚凳已留不住她的恬静身影,一枚细针也无力挽救她日益下降的视力,而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坐在夕辉浸润的小屋里,轻松将线穿过针眼的年轻女性,那些静得仿佛能滴落水珠的旧时光,像一枚遗失的针,无力寻回了。

  20世纪90年代末期,母亲随着纺织厂的倒闭,和大批工人一起失业。那时的她已有了上小学的我,刺眼的阳光照在我们头顶,让人倍感眩晕。母亲带我走遍大街小巷,抬头终于发现那个朴素的店名:阿玉制衣。母亲在这里开始了她的学徒时光。   我当然记得那些与她共同前往的日子。母亲作为学徒,是没有功夫照顾我的,我只在店门口四处徘徊,看人来人往、艰难度日。很快翻腾出各种姿势对母亲喊:“走了嘛!回家了!”任凭魔音入耳,母亲只适时对我说:“别吵!快了!听话!”给她造成的尴尬,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知晓的。   母亲只好将我剩在家里。临出门,将“阿玉制衣”的电话留给我,叫我有事联系。我得了便宜,却不省事,那一回,我过分地使用家里的电话,隔几分钟就往“阿玉制衣”去一个,接通后不管是谁,只喊一句:“回家要带奥特曼碟片!”我忘记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次,只记得,每打一次,总有人及时接听,而我总是极快地说完并挂掉。现在回想,作为学徒的母亲怎可能擅自去接电话呢?接听的必是店主。而她坐于缝纫机前专注的身影,总被这心惊胆战的电话惊扰,随后听到一句“又是你儿子哦”。那时的我就是一枚针,扎进母亲的指尖,害她疼痛而无奈。   母亲回来,把一张碟递给我。我看了看,雀跃着拿去观赏。我记得那股激动,那股巧施计谋最终得胜的心态。只在看片时,不经意地瞥到,母亲独立于客厅,没有开灯。黄昏陈旧的光线中,她的剪影静静立在电话机前,纤瘦寂寥。我看她轻轻按着键,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不是在查通话记录,看看这一下午,到底给她拨通了多少烦恼。但她没有骂我,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对我进行责怪。她的宽容和静默,在那一天让我获得了迅疾的成长。我是那个时候记住她的静默的,她在电话前,是不是掐算着这些无意义的电话耗了多少话费,是不是默默叹息着因我给她招致的嘲笑——看她那顽皮孩子!我回味一张碟片带来的欢欣,心里有了浓浓的悔意,母亲指尖的创可贴,有一张大概因我而起。   十月的时候,母亲和她的朋友一起,租下一间微小的车库房,开始独立制衣。房子极小,两架衣车,一块台板,几把小凳,就填满了。房屋离火车站不远,门口高耸的花岗岩石壁上,常常传来列车呼啸而过的汽笛和极富感染力的车轮碾压声。   我总是买一串石墙下摆摊阿婆的臭豆腐,独自一人翻越高高的台阶,去等待一列火车经过。虽然我已学着懂事,但裁缝店内的清寂寡欢,终不能令一个孩子的心得到满足。看火车,成了那一段日子最具诱惑力的事。自由不羁的汽笛,响亮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凄怆,它总让单纯的内心五味杂陈,而它有力的车轮,却又能渐渐平复心中的涟漪。在那些满口嚼着臭豆腐幻想远方的时光中,一个孩子在看台上留下了和一枚针有关的成长。或许,他应当感谢那枚针的,不然他无法拥有那么多次对神奇的火车的目睹。

  因为一根针,母亲拥有了和我同样的姿态。当我蜗居店内,趴在一张四脚凳上写作业的时候,我转首看到母亲——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关注她工作时的模样——双腿收束于衣车的踏板上,左手时不时摇动着缝纫机的手摇杆,右手则控制着针下的布料,情状与我做作业并无差异。这是一种无形的煽动,我幻想自己和母亲坐于同个教室,一起低头书写,共同解决问题,情不自禁就跟着认真细致起来。我为这种幻想感到微微的幸福与激动。   母亲囿于窄小的空间,并未因此获得清闲。她要时不时起身熨烫、时不时拆换线圈、时不时量定尺寸、时不时为来客提取成衣……母亲拆换线圈的间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了。绕于机身的细线被抽走,针头因此不被束缚,我就拥有了踩踏板的权利——我多么喜欢踩踏板啊,母亲是了解我的渴望的。在她那个安于方寸之地的身体里,依然有一只眼看穿了我的不甘,她总在取线圈的时候,善意地唤我:“来,玩会吧。”   我小小的脚落于踏板之上,一个用力下去,踏板“咕咚”一沉,我很快感受到它反弹的力量,沉底的一头以更猛烈的姿态上升,像要热烈地亲吻我的足底……这种缺乏经验的踩踏,只能换来一阵紊乱的机械转动,机身下的针头也在短短两个回合的起伏中归于平静。踩衣车并非易事,我逐渐崇拜起母亲的工作。当她富于节律的踩踏表现在针头细致的起伏中,我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美。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很久以后,这种神秘才在制衣店逐渐消亡的今天向我袒露——把那紊乱的力量化为一枚针的探寻。一架衣车好像一台浓缩机,母亲注入方向不明的外力,它却将之凝成一股,自那银光流转的针尖轻轻吐泻,用一根线的痕迹,证明它的神奇,那时的母亲,是不是也与这枚针一样。失业的压力、身无长技的苦恼、养育的使命……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所做的,是将所有辛劳凝成一股,化为对一根针的期许,那些从她手上递出去的成衣,不仅披到所有的顾主身上,也披到所有未知的明天之上。

  要再年长几岁,才能明白来人口中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那句“还是你手活如我意!”也许某些方面,母亲和朋友的手工尚存差异,所以在吩咐制衣细节的时候,总强调让母亲独立完成。这种明显让双方倍感尴尬的局面,母亲总在说说笑笑中化解了。而真正制衣时,母亲自然不会独占。她和朋友保持着始终的默契,一件衣的诞生,不因顾主的一意孤行而沦为个人劳动。母亲和朋友对缝边、折痕、做袖等细节进行商讨,达成和谐一致。母亲从未因顾主的偏颇感到自得或丧气,有些差异是可以改进并消除的,有些差异,或许真的只是“心理作用”。而这些,都该成为和气共赢的注脚,不应成为有害于彼此信任的障碍。   信任与依靠,多么重要的感情。也只有如此,母亲才能在生意极好的那几天,先把满室的忙乱留给朋友,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家睡觉。我是抗拒这样的夜晚的,无法忍受在父亲外出的时日里,独自过夜。她替我接水、拿内衣裤,想让我早点躺下,快速赶回。我无法忘记明知她要走而无能为力的惶恐,即便答应为我亮着大堂的灯,漆黑的客厅、卫生间、小房间依然是我恐惧幻想的来源。有那么几夜,店里生意太好,母亲始终未归,在一片黑暗中,我感觉自己似乎永远失去她了。满室的寂静,抽干了我的力气,渐渐地,在独自低声的痛哭中睡去。第二天醒来,我看到身边的母亲,立刻产生一股委屈和怒气,大声嚷嚷,要她以后再也别去裁缝店了,再也别待在那儿了……我第一次对那些困留住母亲的衣车、布料产生由衷的恨意,喊着喊着,眼睛又一次模糊。母亲拍拍我的背,安慰了我几句,强调一个男孩子应当保有的勇敢坚强。几句下来,我虽答应了,但好多天里,依旧耿耿于怀,并担心着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直到今天,我逐渐理解生活的无奈,才明白当初的母亲,如何像一根穿梭于绒线织面的针一样,把身后的苦衷绣在深夜的一针一线里,却让言语听上去依旧那么温暖辉煌。   说到依靠,我想起住在裁缝店旁边的一对老人。母亲与他们私交甚好,他们会时不时地邀请我去家里看电视。他们的子女工作在外,清寂平淡的日子里,乐得有喧哗进入。那一天,老奶奶的惊呼把我们吓到。我们赶过去,是老爷爷突发高血压晕倒了。母亲以最快的速度拨打了急救热线,在救护车可怕的鸣叫中,她陪同老奶奶前往。   幸而抢救及时,老爷爷渡过了危机。因为这件事,他们与我们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我能感到老奶奶对母亲的依赖,她有事没事送一点小吃,在融融的阳光和嗡嗡的车声里,分享曾经的故事。有时吃饭,都喜欢端着碗到我们这里。   这段安逸,一直持续到老爷爷两个月后驾鹤西去。   生命终归走入了必经的程序。我感到一种深刻的震动。妈妈说“以后你就看不到那个爷爷了”。以后,有多久?我不知道,老奶奶也不会知道吧。在失去老伴的那一天,老奶奶反而没有老爷爷病发时的那般惊恐了。她只过来央求妈妈,为老爷爷做一件体面的寿衣,灯光下,她抬手擦了擦蕴着褶皱与泪光的眼睛。   我那时不知道寿衣和普通衣服有何具体区别,正如母亲的针,无非又是经历重复的穿插,但在线路迂回间,它却见证了人间生死,阴阳永别。   头顶的列车一如既往呼啸而过,阳光下滚烫的铁轨,蒸发了多少沿途洒下的眼泪,才让自己获得一根针般的温润光泽?

  后来的时日里,也出现过这样的意外。母亲使用电熨斗时,不慎将衣服烫坏。一个鲜明的空洞不怀好意地窃入。因此损失的不是一笔生意,更可能是一个客源。还好顾主并非计较之人,母亲进行了赔偿,也没有引起太大的争执。母亲暗自叹息了几天,只能自我安慰,权当是长了经验。我依稀记得,她沉重的眉头。   我越发信任一根针的踏实,可以在刺穿后推翻重来,不造成张扬的破坏。母亲的叹息,让我体会不宽裕的生活里,一个细小失误带来的绵长忧伤。那几个心情沉郁的傍晚,我依旧独自爬上看台,等待一辆火车经过。行人匆匆,放眼尽是凌乱的脚步,他们来自哪里,目的地在何处?长长的列车又来自哪里,驶向何方?它能否载上一个少年不知名的忧愁做一趟远途旅行?为数不多的眼泪可否冲抵半张车票?终点站,是不是就是老爷爷下车的地方?渐次出现的星光,送来了准时的灿烂,风也夹着预示火车进站的警报,温柔拂面。火车不会停止到来,正如生活不能停止前进,我想,我应当相信来自火车的启示,它是游走在大地上的针,它的每一次穿行,都会缝合夜的伤口。我相信它本身的善意,正如我相信母亲手中的那枚针。   但这枚针,终归从母亲手中滑落了。   我几乎没有察觉它掉落的瞬间。如果发觉,是不是可能把它接住?   母亲和朋友把租来的小屋退掉时,火车依旧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那熟悉的碾压声,一寸一寸还原了我们在这里经历的点滴。小巷里依然飘着阿婆亲切的臭豆腐香,虽然走时,阿婆特地多给了我两块,但我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品尝了。   店里的西湖牌缝纫机,是爸爸借了汽车,将它运回家的。当那墨黑油亮的机身被轻轻放入桌肚,它曾照亮的这一段时光也宣告尘封。运上车前,我又忍不住去踩了踩踏板。不同了,真的不同了。曾经死死扣着传动轮的皮带已经松懈,踏板变得踉跄而疲软,它再也不能给予我热烈的回应,让我看到一枚针因获得生命力而迸发的美。   母亲改换行当,开了一家小超市。累多了。不再是坐在店里,脚踏踏板那样简单了。她要四处进货,时刻清算,归置杂物,看清斤两,就连吃饭,亦要放下碗筷,去接收一个年幼孩童买干脆面付出的五毛钱。   我知道她是乐于成为一枚针的。那样长的时间里,她缝补了我的任性,缝补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缝补了老人的寂寞,缝补了我对生活一直缺失的理解,甚至将那悠长的汽笛缝进了我最初最美的回忆……但她终究从衣车前起身。一根针能兑现的生活,真的太捉襟见肘了。那根针,大概就在她起身的刹那,遗失了。   上高中的时候,我借用了这架衣车做写字台。坐于前,忍不住就玩起了脚踏板。咯哒咯哒声音响起,像记忆中的火车驶来。母亲说“专心些”,转首,又意味悠长地看了衣车一眼。   仿佛看到,那枚针从她手里掉落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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