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梁故事

  黄沙梁作为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其价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来中原与新疆难分难解的联系      1         新疆准噶尔盆地的大部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覆盖。在沙漠的南缘,玛纳斯河静静地流淌,一个叫做黄沙梁的村子就坐落玛纳斯河畔、靠近沙漠的地方。   在这个看着太阳生活的村庄,高秉义家墙上的挂钟已经停摆多年了。   如今,高秉义已至耄耋之年,对自己的一生仍不无恍惚之感。3年自然灾害时,他从河南老家逃荒到新疆。同行的3个老乡都客死路上,只有他活了下来。   年轻时,他参加过解放战争,建国后回老家务农。1963年,青黄不接的生活使一家人四散逃荒。在外游荡了4年后,高秉义来到了这个当时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挖了地窝铺子”,定居下来。   几十年的日子宛如一梦,直到最近几年,高秉义才说服自己:把这把老骨头留在新疆的土地上。不过在生长于斯的高真真看来,偏僻的黄沙梁却早已比千里之外的中原更像是故乡了。   与高秉义一样,如今黄沙梁的大部分村民都是3年自然灾害时逃荒到这里的。1961年秋天,刘亮程的父母从甘肃金塔来到乌鲁木齐。   那时的乌鲁木齐正在修建中,没有多少城市的样子。在河边拉了一冬天石头,刘亮程的父亲对这个遍地芨芨草的首府城市有点失望,他们在老家饿坏了,想找的是一个有粮有地的地方。第二年开春,天寒地冻的1月,刘亮程的父亲拖家带口往前走,最终在黄沙梁停了下来。   “那时,黄沙梁有公社大食堂,有白面大米,能吃到肉,”刘亮程说,“最主要的是,村子四周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有一条在蒙语中意为‘巡逻兵’的玛纳斯河。”   另一位老人李翠珍,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仍然健在的“老新疆人”。早在清末,她的爷爷就骑着骆驼带着一家人从甘肃酒泉经过这里,在戈壁滩遇见了土匪,东西被洗劫一空,人便依河而居下来。   年轻时,李翠珍也曾回过甘肃老家。虽然环境气候并无大异,可还是感到不习惯。除了两次短暂的“回乡”之旅,李翠珍的一生都在黄沙梁度过。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以至过了30岁就可以闭着眼睛活。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一看,也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   如今,刘亮程还记得父亲形容自己初到黄沙梁时的情景:玛纳斯河畔长满了红柳榆树和沙枣树。那时盖个房子也很困难,先要砍树,把密麻麻的树砍倒腾出地方来。河水在几步远的地方喧腾,可树挡着就是找不见。   “我们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刘亮程说,“一个偏僻的村落,突然变得热火朝天。”      2      作为一个汉族移民自然形成的村落,黄沙梁除了荒滩上哈萨克族的羊群,看不出太多少数民族的痕迹。刚解放不久,政府曾把少数民族划分到黄沙梁等各个村落,不过对耕种技术不甚了了的维族人很快就进城经商了,而游牧的哈萨克族依然骑着骏马、赶着羊群,逐水草而居。   黄沙梁的主体是甘肃人和河南人。如同山西人之“走西口”,甘肃人自古把新疆作为移民之地,而进入1960年代,逃荒而来的河南人也越来越多。河南多涝,甘肃多旱,忧心忡忡的河南人往往择高而居,甘肃人则选择玛纳斯河湿润的谷地架梁建屋。   一高一低,形成均势。尽管同来自汉文明地区,黄沙梁的甘肃人与河南人却有着一条相对清晰的界限。在高秉义的印象中,“甘肃人散漫,河南人抱团”。甘肃人一般是举家搬迁,而河南人基本只身前来。   “虽然都是逃荒来的,但河南来的多是穷光棍,”高秉义说,“甘肃人瞧不上俺们。”   在一个只有200人的村子里,两者的博弈也体现在村长选举上。在任命村长的年代,荣膺的都是甘肃人,可改革开放,改为选举制后,河南人便垄断了村长的位置。   尽管如此,融合和遗忘依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并行不悖地进行。仅举生活琐事为例,甘肃人家里坐的竹凳就是河南人的款式和手艺,而河南人喜吃的大盘鸡则要归功于甘肃人的发明。不过,某些传统两者却都已不在讲究。房屋不再有堂屋了,更无人再去记录族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黄沙梁并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更没有人在意7月5日200多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发生了什么。至今,黄沙梁还没有一家商店,也没有饭馆。每逢农闲,村里人会骑上摩托车,到二三十公里外的农垦兵团商店打醋打酱油,添置日用品。   黄沙梁的文化生活单调贫乏。直到1987年,村里才有了第一盏电灯,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亦很少有露天电影放映队下到这里。   那时的娱乐是,村里人聚到刘亮程家,听他父亲说书。一盏煤油灯照着刘亮程的父亲,人们围坐在暗处,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话说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部《三国》已不知讲了多少遍,却常常说乱,到后来变成了《杨家将演义》。   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村落并不多见,但这并不意味它完全疏离于时代风潮。   问问黄沙梁的老人,你就会发现,这里不缺少历史上任何一次狂热的激情。文革期间,一个原来开煤矿的甘肃人为了躲避批斗,投奔黄沙梁的亲戚李翠珍。来到这里却发现,黄沙梁家家挂着毛主席像,泥墙上贴着大字报。工作队骑着马来来往往,在村里展开文斗、武斗。      村里的小学老师被打跑了,孩子们也就停止了教育。不过幸好,他们还可以在自然中学习本领。夏天,孩子们在玛纳斯河游泳钓鱼,冬天就扛着猎枪,去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滩打兔子。   拣柴也是孩子们的任务。夏天拔河边郁郁生长的红柳草,冬天则要赶着牛车去被冰冻住的沙漠,砍硬如木炭的梭梭柴。孩子们半夜出发,天亮时候到达。先把吃的烤在火上,然后挥刀砍柴,砍一车柴就可以维持一周的用度。等到砍完柴,赶车回去,天又已黑了下来。   1981年,刘亮程突然发现曾经的垦荒时代结束了。人们开始走上回城的道路。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曾经路过的城市变得遥远无比,而且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地让人居住了。      3      黄沙梁的故事并不稀罕,在漫长的汉族移民史中,它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历史上,新疆汉族移民主要分布在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伊犁等新疆东部和北部地区,这些地方均是历史上的政治、军事重镇。由于天山南北交通阻隔,南疆很少有汉族人进入。直到现在,汉族人口仍然主要分布在这些地方。   如今,汉族中如李翠珍那样的“老新疆人”,大部分是在清康熙以后陆续进疆的。当时清政府仿效汉唐时期的作法,在新疆实行屯垦戍边政策,最初是清康熙、乾隆两代的驻疆部队,而后是屯田的垦民。屯田的劳动力主要是从内地来的汉族人,分为兵屯、民屯、犯屯三种形式。这三种屯田者就是汉族来新疆的主流。他们在新疆繁衍生息,成为汉族人在新疆的先民。   民国时期,新疆先后被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和国民党统治。杨增新统治时期,社会比较稳定,而甘肃、陕西、河南几省连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于是人们结伴来到新疆。其后是金树仁统治,因他是甘肃人,而陕甘两省与新疆有临近之便,所以在他统治时期,陕西、甘肃来疆汉族人较多。而盛世才时期,正值抗日战争,内地一些地区又屡遭灾荒,许多人举家逃难来疆。到了国民党时期,为了加强对新疆的统治,在呼图壁、奇台两县都驻有重兵。   建国以来,大批解放军转业到地方进行生产建设,并相继有许多内地青年来疆工作,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3年自然灾害,难民开始逃荒至新疆落户。   黄沙梁作为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其价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来中原与新疆难分难解的联系。   黄沙梁隶属沙湾县,属于塔城地区,最早从唐朝开始开挖渠道。《新疆图志•古迹》记载,该唐朝渠“阔约丈余,长数十里。”1950年解放军军垦战士在那里屯垦时,遗迹仍依稀可辨。

  大规模的开渠垦田始于清代。乾隆二十六年(1761)在东起玛纳斯河、西止巴音沟河,修建有皇渠、上岔渠、永胜渠、太平渠、凉州户渠、安集海渠、三道河子渠等9条干支渠,全长200多公里,灌田360公顷。   民国初期,沙湾沿用清朝时期旧渠。沙湾建县后,兴修水利,许多旧渠被修复使用,还修建了不少新渠。   黄沙梁的出现与太平渠息息相关。太平渠开挖于清乾隆年间,从渠的名字便知道,是官银修建。同治年间,阿古柏入侵,战乱长达13年,渠道废弃。      如今,在黄沙梁背后的沙沟沿上,由东向西散布着一片破庄子,全是干打垒的厚实土墙,多半墙圈屋形完整,门窗和烟道清晰可辨。那就是黄沙梁的旧庄子,废弃已有六七十年了。刘亮程回忆,在他童年的时候,还有两户人家住在里面,一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儿子常年在外地,没能力在新庄子盖房。另一家是新来的河南人,把一个废弃的破墙圈拾掇了一番,搭了个顶,就在里面生活了。   三区革命时,全村人赶车骑马,�过玛纳斯河躲避战乱。也是在这一年,时任沙湾县长挟带县志逃离县城,在过玛纳斯河时,县志掉进河里,被水冲走。那本记载着唐朝渠、新盛渠、皇渠和太平渠历史的史志,被归还给了河水。   1950年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9军25师进入沙湾一带垦荒,一些荒弃的老渠道被修复利用。兵团人在沙湾土地上开凿了一条大渠,渠首在沙湾商户地乡,堰坝取玛纳斯河水,宽数十米,深数米,横穿商户地、老沙湾、四道河子,进入下野地垦区。这是沙湾境内最大的一条渠,水流浩荡,有河的气派,人们习惯叫运河。也是这一年的秋天,驻县部队帮助地方开挖了8条渠道,总长180公里。到了1953年,全县“组织民工3044人,开新渠31条,修复旧渠85条,挖泉眼投工194899个。”   一个新的拓荒时代到来了。逃难在外的沙湾居民开始陆续回来。他们的房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人们只好在废庄子前面,重新建造家园。这个家园就是现在的黄沙梁村。在这片旧址西北几公里处,还有一片破房子,现在已经埋没在连片的棉花地里。那是最早的屯垦者居住的庄子。   太平渠像一条纽带,连着3个庄子。从那个已经消失的老庄子,到沙沟沿上的旧庄子,再到现在的黄沙梁,这个村庄在百年时间里,朝前走了3步。旧庄子像它扔在荒草中的两只鞋子。人们住旧一个庄子就往前移一两里,盖起一个新庄子。天高地广,谁愿意在老地方再盖新房呢?      4      1978年,刘亮程考到了石河子农机学校。3年后被分配到沙湾县城,成为一名专业农机管理员和一位业余诗人。那一年,刘亮程把一家人搬到了县城。   那时候村里陆续有人搬走。去县城,去乌鲁木齐,因为2000块钱就能买到城市户口,就能在供销社、粮油加工站这样的国有单位找到工作。   和很多人一样,刘亮程并没在拿到城市户口后获得实质性的帮助,因为国有单位很快就纷纷倒闭,不用城市户口也可以找到工作。1993年,刘亮程辞去农机管理员,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当时正是下海潮,刘亮程就到《工人时报》做了一名副刊编辑。乌鲁木齐的生活充实而稳定。在那段时间,他开笔写成了那本名噪一时的《一个人的村庄》。   “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就开始想念黄沙梁,想念那里的树、草和沙漠,”刘亮程说,“仿佛把目光留在了那里,它就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着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   如今,李翠珍一家仍然生活在黄沙梁,但黄沙梁的生活也不同于往日。   1992年,政府开始鼓励私人垦荒打井,远在边疆的农民发现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如今黄沙梁每户人家都有五六百亩地,农忙时要去石河子劳务市场,雇十几人摘棉花。短工60元一天、长工1200元一月,价格甚至不低于东部沿海城市的水平。如今,李翠珍家有700亩地,用她的话说,“比以前的地主还地主了”。   年纪大了,她早已不再下地干活,而是每天坐在阴凉的土坯房里。但生活并没有杜绝烦恼。她开始抱怨,刚来这里时打3、4米就有淡水,现在却要打60米,而能喝的水要打到100米以下了。她的儿子就要结婚,却发现黄沙梁找不到一块像样的木材。她感叹,那些曾经密麻麻的红柳榆和沙枣树呢?它们现在在哪里?   年初,儿子回了一趟甘肃老家。回来告诉她,老家的生态已经被破坏殆尽,她担心这里,担心她最后的家园,再过二十年会不会也要重蹈覆辙?   尽管如此,在黄沙梁,生活仍旧像普通的汉族村落一样冗长地继续着。早上凉爽的晨风吹拂着出工的拖拉机手,羊群像一支军队被赶往沙漠边缘的牧场,而无所事事的人们坐在屋里,坐在树下,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棉花地直接天边,一面是广阔的沙漠,一面是积雪覆盖的天山。      (感谢刘亮程先生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黄沙梁作为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其价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来中原与新疆难分难解的联系      1         新疆准噶尔盆地的大部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覆盖。在沙漠的南缘,玛纳斯河静静地流淌,一个叫做黄沙梁的村子就坐落玛纳斯河畔、靠近沙漠的地方。   在这个看着太阳生活的村庄,高秉义家墙上的挂钟已经停摆多年了。   如今,高秉义已至耄耋之年,对自己的一生仍不无恍惚之感。3年自然灾害时,他从河南老家逃荒到新疆。同行的3个老乡都客死路上,只有他活了下来。   年轻时,他参加过解放战争,建国后回老家务农。1963年,青黄不接的生活使一家人四散逃荒。在外游荡了4年后,高秉义来到了这个当时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挖了地窝铺子”,定居下来。   几十年的日子宛如一梦,直到最近几年,高秉义才说服自己:把这把老骨头留在新疆的土地上。不过在生长于斯的高真真看来,偏僻的黄沙梁却早已比千里之外的中原更像是故乡了。   与高秉义一样,如今黄沙梁的大部分村民都是3年自然灾害时逃荒到这里的。1961年秋天,刘亮程的父母从甘肃金塔来到乌鲁木齐。   那时的乌鲁木齐正在修建中,没有多少城市的样子。在河边拉了一冬天石头,刘亮程的父亲对这个遍地芨芨草的首府城市有点失望,他们在老家饿坏了,想找的是一个有粮有地的地方。第二年开春,天寒地冻的1月,刘亮程的父亲拖家带口往前走,最终在黄沙梁停了下来。   “那时,黄沙梁有公社大食堂,有白面大米,能吃到肉,”刘亮程说,“最主要的是,村子四周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有一条在蒙语中意为‘巡逻兵’的玛纳斯河。”   另一位老人李翠珍,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仍然健在的“老新疆人”。早在清末,她的爷爷就骑着骆驼带着一家人从甘肃酒泉经过这里,在戈壁滩遇见了土匪,东西被洗劫一空,人便依河而居下来。   年轻时,李翠珍也曾回过甘肃老家。虽然环境气候并无大异,可还是感到不习惯。除了两次短暂的“回乡”之旅,李翠珍的一生都在黄沙梁度过。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以至过了30岁就可以闭着眼睛活。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一看,也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   如今,刘亮程还记得父亲形容自己初到黄沙梁时的情景:玛纳斯河畔长满了红柳榆树和沙枣树。那时盖个房子也很困难,先要砍树,把密麻麻的树砍倒腾出地方来。河水在几步远的地方喧腾,可树挡着就是找不见。   “我们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刘亮程说,“一个偏僻的村落,突然变得热火朝天。”      2      作为一个汉族移民自然形成的村落,黄沙梁除了荒滩上哈萨克族的羊群,看不出太多少数民族的痕迹。刚解放不久,政府曾把少数民族划分到黄沙梁等各个村落,不过对耕种技术不甚了了的维族人很快就进城经商了,而游牧的哈萨克族依然骑着骏马、赶着羊群,逐水草而居。   黄沙梁的主体是甘肃人和河南人。如同山西人之“走西口”,甘肃人自古把新疆作为移民之地,而进入1960年代,逃荒而来的河南人也越来越多。河南多涝,甘肃多旱,忧心忡忡的河南人往往择高而居,甘肃人则选择玛纳斯河湿润的谷地架梁建屋。   一高一低,形成均势。尽管同来自汉文明地区,黄沙梁的甘肃人与河南人却有着一条相对清晰的界限。在高秉义的印象中,“甘肃人散漫,河南人抱团”。甘肃人一般是举家搬迁,而河南人基本只身前来。   “虽然都是逃荒来的,但河南来的多是穷光棍,”高秉义说,“甘肃人瞧不上俺们。”   在一个只有200人的村子里,两者的博弈也体现在村长选举上。在任命村长的年代,荣膺的都是甘肃人,可改革开放,改为选举制后,河南人便垄断了村长的位置。   尽管如此,融合和遗忘依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并行不悖地进行。仅举生活琐事为例,甘肃人家里坐的竹凳就是河南人的款式和手艺,而河南人喜吃的大盘鸡则要归功于甘肃人的发明。不过,某些传统两者却都已不在讲究。房屋不再有堂屋了,更无人再去记录族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黄沙梁并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更没有人在意7月5日200多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发生了什么。至今,黄沙梁还没有一家商店,也没有饭馆。每逢农闲,村里人会骑上摩托车,到二三十公里外的农垦兵团商店打醋打酱油,添置日用品。   黄沙梁的文化生活单调贫乏。直到1987年,村里才有了第一盏电灯,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亦很少有露天电影放映队下到这里。   那时的娱乐是,村里人聚到刘亮程家,听他父亲说书。一盏煤油灯照着刘亮程的父亲,人们围坐在暗处,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话说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部《三国》已不知讲了多少遍,却常常说乱,到后来变成了《杨家将演义》。   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村落并不多见,但这并不意味它完全疏离于时代风潮。   问问黄沙梁的老人,你就会发现,这里不缺少历史上任何一次狂热的激情。文革期间,一个原来开煤矿的甘肃人为了躲避批斗,投奔黄沙梁的亲戚李翠珍。来到这里却发现,黄沙梁家家挂着毛主席像,泥墙上贴着大字报。工作队骑着马来来往往,在村里展开文斗、武斗。      村里的小学老师被打跑了,孩子们也就停止了教育。不过幸好,他们还可以在自然中学习本领。夏天,孩子们在玛纳斯河游泳钓鱼,冬天就扛着猎枪,去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滩打兔子。   拣柴也是孩子们的任务。夏天拔河边郁郁生长的红柳草,冬天则要赶着牛车去被冰冻住的沙漠,砍硬如木炭的梭梭柴。孩子们半夜出发,天亮时候到达。先把吃的烤在火上,然后挥刀砍柴,砍一车柴就可以维持一周的用度。等到砍完柴,赶车回去,天又已黑了下来。   1981年,刘亮程突然发现曾经的垦荒时代结束了。人们开始走上回城的道路。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曾经路过的城市变得遥远无比,而且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地让人居住了。      3      黄沙梁的故事并不稀罕,在漫长的汉族移民史中,它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历史上,新疆汉族移民主要分布在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伊犁等新疆东部和北部地区,这些地方均是历史上的政治、军事重镇。由于天山南北交通阻隔,南疆很少有汉族人进入。直到现在,汉族人口仍然主要分布在这些地方。   如今,汉族中如李翠珍那样的“老新疆人”,大部分是在清康熙以后陆续进疆的。当时清政府仿效汉唐时期的作法,在新疆实行屯垦戍边政策,最初是清康熙、乾隆两代的驻疆部队,而后是屯田的垦民。屯田的劳动力主要是从内地来的汉族人,分为兵屯、民屯、犯屯三种形式。这三种屯田者就是汉族来新疆的主流。他们在新疆繁衍生息,成为汉族人在新疆的先民。   民国时期,新疆先后被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和国民党统治。杨增新统治时期,社会比较稳定,而甘肃、陕西、河南几省连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于是人们结伴来到新疆。其后是金树仁统治,因他是甘肃人,而陕甘两省与新疆有临近之便,所以在他统治时期,陕西、甘肃来疆汉族人较多。而盛世才时期,正值抗日战争,内地一些地区又屡遭灾荒,许多人举家逃难来疆。到了国民党时期,为了加强对新疆的统治,在呼图壁、奇台两县都驻有重兵。   建国以来,大批解放军转业到地方进行生产建设,并相继有许多内地青年来疆工作,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3年自然灾害,难民开始逃荒至新疆落户。   黄沙梁作为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其价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来中原与新疆难分难解的联系。   黄沙梁隶属沙湾县,属于塔城地区,最早从唐朝开始开挖渠道。《新疆图志•古迹》记载,该唐朝渠“阔约丈余,长数十里。”1950年解放军军垦战士在那里屯垦时,遗迹仍依稀可辨。

  大规模的开渠垦田始于清代。乾隆二十六年(1761)在东起玛纳斯河、西止巴音沟河,修建有皇渠、上岔渠、永胜渠、太平渠、凉州户渠、安集海渠、三道河子渠等9条干支渠,全长200多公里,灌田360公顷。   民国初期,沙湾沿用清朝时期旧渠。沙湾建县后,兴修水利,许多旧渠被修复使用,还修建了不少新渠。   黄沙梁的出现与太平渠息息相关。太平渠开挖于清乾隆年间,从渠的名字便知道,是官银修建。同治年间,阿古柏入侵,战乱长达13年,渠道废弃。      如今,在黄沙梁背后的沙沟沿上,由东向西散布着一片破庄子,全是干打垒的厚实土墙,多半墙圈屋形完整,门窗和烟道清晰可辨。那就是黄沙梁的旧庄子,废弃已有六七十年了。刘亮程回忆,在他童年的时候,还有两户人家住在里面,一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儿子常年在外地,没能力在新庄子盖房。另一家是新来的河南人,把一个废弃的破墙圈拾掇了一番,搭了个顶,就在里面生活了。   三区革命时,全村人赶车骑马,�过玛纳斯河躲避战乱。也是在这一年,时任沙湾县长挟带县志逃离县城,在过玛纳斯河时,县志掉进河里,被水冲走。那本记载着唐朝渠、新盛渠、皇渠和太平渠历史的史志,被归还给了河水。   1950年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9军25师进入沙湾一带垦荒,一些荒弃的老渠道被修复利用。兵团人在沙湾土地上开凿了一条大渠,渠首在沙湾商户地乡,堰坝取玛纳斯河水,宽数十米,深数米,横穿商户地、老沙湾、四道河子,进入下野地垦区。这是沙湾境内最大的一条渠,水流浩荡,有河的气派,人们习惯叫运河。也是这一年的秋天,驻县部队帮助地方开挖了8条渠道,总长180公里。到了1953年,全县“组织民工3044人,开新渠31条,修复旧渠85条,挖泉眼投工194899个。”   一个新的拓荒时代到来了。逃难在外的沙湾居民开始陆续回来。他们的房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人们只好在废庄子前面,重新建造家园。这个家园就是现在的黄沙梁村。在这片旧址西北几公里处,还有一片破房子,现在已经埋没在连片的棉花地里。那是最早的屯垦者居住的庄子。   太平渠像一条纽带,连着3个庄子。从那个已经消失的老庄子,到沙沟沿上的旧庄子,再到现在的黄沙梁,这个村庄在百年时间里,朝前走了3步。旧庄子像它扔在荒草中的两只鞋子。人们住旧一个庄子就往前移一两里,盖起一个新庄子。天高地广,谁愿意在老地方再盖新房呢?      4      1978年,刘亮程考到了石河子农机学校。3年后被分配到沙湾县城,成为一名专业农机管理员和一位业余诗人。那一年,刘亮程把一家人搬到了县城。   那时候村里陆续有人搬走。去县城,去乌鲁木齐,因为2000块钱就能买到城市户口,就能在供销社、粮油加工站这样的国有单位找到工作。   和很多人一样,刘亮程并没在拿到城市户口后获得实质性的帮助,因为国有单位很快就纷纷倒闭,不用城市户口也可以找到工作。1993年,刘亮程辞去农机管理员,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当时正是下海潮,刘亮程就到《工人时报》做了一名副刊编辑。乌鲁木齐的生活充实而稳定。在那段时间,他开笔写成了那本名噪一时的《一个人的村庄》。   “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就开始想念黄沙梁,想念那里的树、草和沙漠,”刘亮程说,“仿佛把目光留在了那里,它就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着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   如今,李翠珍一家仍然生活在黄沙梁,但黄沙梁的生活也不同于往日。   1992年,政府开始鼓励私人垦荒打井,远在边疆的农民发现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如今黄沙梁每户人家都有五六百亩地,农忙时要去石河子劳务市场,雇十几人摘棉花。短工60元一天、长工1200元一月,价格甚至不低于东部沿海城市的水平。如今,李翠珍家有700亩地,用她的话说,“比以前的地主还地主了”。   年纪大了,她早已不再下地干活,而是每天坐在阴凉的土坯房里。但生活并没有杜绝烦恼。她开始抱怨,刚来这里时打3、4米就有淡水,现在却要打60米,而能喝的水要打到100米以下了。她的儿子就要结婚,却发现黄沙梁找不到一块像样的木材。她感叹,那些曾经密麻麻的红柳榆和沙枣树呢?它们现在在哪里?   年初,儿子回了一趟甘肃老家。回来告诉她,老家的生态已经被破坏殆尽,她担心这里,担心她最后的家园,再过二十年会不会也要重蹈覆辙?   尽管如此,在黄沙梁,生活仍旧像普通的汉族村落一样冗长地继续着。早上凉爽的晨风吹拂着出工的拖拉机手,羊群像一支军队被赶往沙漠边缘的牧场,而无所事事的人们坐在屋里,坐在树下,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棉花地直接天边,一面是广阔的沙漠,一面是积雪覆盖的天山。      (感谢刘亮程先生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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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江月-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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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所知道的刘亮程--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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