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短篇小说)

  天气说热就热了,没什么风,空气潮腻腻的,一些针尖大小的蚊蚋飞来飞去,如浮游生物,撞出一串串涟漪。冯宋什么也没穿,端着个膀子,在方寸才几平米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反正也没人进这个屋子。冯宋有时候就喜欢像古代的刘伶一样脱光衣服,同时也让自己的脑子脱光。每每走动的时候,从床头柜面板折射的光线里,冯宋都能看见自己下身的物件不时地晃荡,有一种下坠感。  小惠的身子埋在薄毯下。印象中,小惠爱赖床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小惠好像有一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这女孩嘴馋,动不动就在床上吃零食。那阵子冯宋经常疲劳地奔波在小吃店与女宿舍之间,几乎成了一个采购员。不过,冯宋倒是愿意小惠赖床。这给他与小惠之间的性爱运动提供了便利。有时候,看着埋在被子里的小惠,冯宋的激情会被小惠的一个细微动作点燃,他可以顺手把眼前那具鲜活的肉身转个90度,稍稍往外拖一点,运动就此开始了。此时的冯宋,难免会产生恍惚之感,并由衷感谢上天赐予自己的那份快乐与顺畅,简直赛过了活神仙。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到达神仙的境界呢?牙齿还相互打架,何况是两个人呢。小惠爱使小性子。因为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她就经常颐指气使地动动嘴巴,命令冯宋。冯宋烦了的时候就说小惠是西太后。小惠说,西太后有我这样子的吗?小惠说,人家西太后养尊处优,用得着像我这么辛苦吗?小惠在她们厂里上的是三班倒。即便是赖床,也有时间限制,有时夜里还是得起来。小惠说,上夜班很辛苦的,不信你去试试看。冯宋就不吱声了。小惠一直对上三班这件事耿耿于怀。冯宋唯有识相地闭紧嘴。他不想让小惠借题发挥。  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小惠床上的被子慢慢变薄了,准确地说,是又换薄了。小惠的脑袋露在毯子外,不大,可是那两只眼睛的面积倒是不小,大而圆溜溜。她看着冯宋在屋里无所事事地走动,突然说,你怎么像个无头苍蝇乱转呢,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冯宋抬起右手掠了一下头发说,你没感觉到天气热吗?冯宋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穿夹克衫呢,今年就热得连衬衫都穿不住,真想去游泳。小惠的眼睛盯了冯宋下面一眼,脸有点羞红,嘴角却绽开了微笑,你就是个野狗嘛,小惠说,只有野狗才不穿衣服。谁说野狗不穿衣服?它的皮毛就是衣服。冯宋分辨道。冯宋说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走到了床边,手探进了毯子,一把就捏住小惠热乎乎的奶头。小惠尖叫了一声,小惠说,你干什么,放手啊放手啊。冯宋情不自禁,一下子就把小惠压倒了。  往常这个时候,小惠一般都象征性抵抗一下就放弃了。可是,这天她却用出了气力。冯宋通常是根据小惠的气力来判断小惠合作的诚意。他可不愿意勉为其难,弄得自己像个强奸犯。现在这世道男女都是你情我愿,谁还干那傻事呢。小惠这天使出的气力让冯宋醒悟过来,所以他马上就松手了,笑了笑,用手指掠了一下头发。冯宋觉得挺不好意思。小惠的身子他又不是不熟悉。小惠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用手指戳戳靠床的墙壁。冯宋明白了。她们这里是集体宿舍楼,都是中央一条长走廊,两侧一间连着一间的小房间,小房间格局相仿,之间仅仅隔着一堵薄薄的墙,有点风吹草动隔壁就能听清楚。冯宋知道靠墙那边也是一张床。那个房间里居住的是个戴眼镜的姑娘。他时常能在走廊上遇见她。眼镜姑娘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内向,不过却让冯宋会失神地想起他的前女友。  冯宋以前正儿八经谈过一个对象,是经人介绍的。那姑娘是他们厂的土地征用工,面相老实,沉默寡言。冯宋去她的宿舍,她似乎蛮害羞,侧着身,低着头,一个劲地挑毛衣,好像冯宋是位严厉苛刻的监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不得已冯宋便随口夸了几句对方展示的手艺。姑娘神情忸怩地解释说这是给她侄儿挑的。她看起来确实精于此道,冯宋看见那件毛衣在她灵活的手指间海岸线一般不断绵延。有那么一会儿,冯宋看傻了,甚至忘了说话。他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怎么会想到去找一个本分的农村姑娘做老婆呢?当然这样说还为时过早,可是这个想念本身就存在着认识问题。冯宋喜欢的女孩显然不是这种做派,所以他很快失去了说话的热情。他就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这个热爱传统编织业的姑娘百无聊赖,有一阵子他的脑子有点昏沉沉,他不得不摇晃一下,试图保持一点适度的清醒和礼貌。可是,他委实有点提不起精神,脑袋好像被什么牵扯着往下拽。不知道那姑娘有没有发现到这一点。不过,有一次冯宋强打精神睁开眼皮张望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女孩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棒针,瞪大了眼在狐疑地观察他。这让冯宋着实吓了一跳。  他称她的前女友为小顾。毋庸置疑,冯宋后来和小顾谈了一段平庸之极的恋爱。从恋爱刚开始,冯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毫无激情的往来。冯宋提出分手的姿态因此也很坚决,没有拖泥带水。唯一令冯宋感到棘手的是那姑娘后来失常的态度。分手的那天,小顾失去了原先存留的年轻女性的矜持,她跟在冯宋后面不停地唠叨,要冯宋给个分手的理由。那时正是上下班的时间,冯宋望着路边许多好奇的眼光,怪为难的。他看着小顾哭过的发红的肿眼泡,心里竟然也产生一丝怜惜。不过,冯宋最终克制住了瞬息而至的情感,他理智地对小顾说,对不起,我俩不合适。小顾呆了一下,她脸色苍白,昂着头,头发由于激动而神经质地哆嗦。小顾看来要一条路走到底了。她说,不合适?早干嘛去了?睡都睡过了,还说什么不合适?对小顾的这种说法,冯宋起初很震惊。他觉得小顾的观念确实是落后了点。最要命的是,你还无从解释。冯宋只能苦笑。  这段小小的情爱插曲(也许还算不上什么挫折),让冯宋下定决心要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他理所当然谢绝了随后一些亲戚朋友好心的撮合。急什么呢?总不至于陷入到为寻找而寻找的泥沼里吧。冯宋想。冯宋后来是怎么和小惠走在一起,冯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生活中一贯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姑息着自己的。生命犹如流星,而流星之间的接近本身是无章可循的。他和小惠,眼下就是两颗无章可循的流星。  小惠是个活泼的姑娘,虽然有点虚荣,有点任性。可这只是白玉微瑕,况且,瑕疵有时也是一种生命体征。比如说,小惠爱打听冯宋的恋爱往事,看起来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可是也有其可爱之处嘛,至少说明小惠的心里放着冯宋这块沉重的砝码。或许因为这个,冯宋有时候还故意夸大他和小顾之间曾经的恋情,甚至人为地捏造出一点故事,好比是做菜时放点茴香桂皮蒜末之类的作料,弄出点荡气回肠的效果。小惠为此闹过哭过,但是不一会儿,小惠就会乖顺地躺在他怀里,幽幽地说起情话来。令冯宋发愁的倒是,一旦煽情煽过了头,他自己也觉得困乏,好比是回锅肉吃多了,腻味得很。更不要说小惠了。他这边卖力地编织故事,小惠那儿却波澜不惊,见怪不怪地涂她的指甲或者翻她的时装杂志。所以,常常是,说着说着冯宋的嘴经常像老式磁带一样卡死。   重新引发小惠热情的倒是隔壁那位姑娘。说得准确点是敲墙声,如同一次别致的行为艺术。这是冯宋和小惠某次性事进行时发觉的。大概她们这儿的姑娘平日里无聊之极,就养成了敲墙的习惯,权当玩闹嬉戏。那次冯宋和小惠做得正尽兴之际,有节奏的声音响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排兵布阵训练有素的样子。冯宋和小惠两个人的动作就僵住了。都不好意思笑笑。不用说,一定是这边的床震波及了隔壁那位眼镜姑娘。那姑娘自然就要取个乐或者以示警告。  冯宋第二天就了解到那位姑娘的情况。正如小惠说的,那姑娘是单身,离家颇远(好像是一个盛产板栗的遥远山村),平时很少回去,吃住都在那个房间里。冯宋在走廊里可以经常看见这位姑娘。这姑娘很勤快,穿来绕去,动作麻利,手里无一例外会端点东西,有时是一袋购置的水果,有时是一只铁锅,有时是一只尿壶……如果眼镜姑娘的门开出一条两指宽那么大小的缝隙,你便会闻见菜油的香气向外飘溢。逢着吃饭时间,里面会准时传出滋滋的炒菜声。有时候,这个姑娘会因为受不了油烟的侵袭而跑出来。她脑后一根油亮的独辫因为咳嗽抖动不止。这显然是一位淳朴的姑娘。每次冯宋路过那里,都会这么感慨地想一想,而且不禁为自己和小惠放荡无忌的日常生活心生愧疚。可是,一走进小惠的屋子,他就不禁故态复萌了,重新变得无耻,和小惠纠缠不清。  所以当信号一般的敲墙声一传过来,冯宋马上就检点起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要脱胎换骨做个正人君子,或者挪到别处发展他们的情爱,而是,冯宋觉得,有时候心中保持一份歉疚对谁都有好处,而他需要的就是一份适度的歉疚。这可使他在经过眼镜姑娘的屋门前多少减轻一点自责。自然,在和小惠运动的时候,他也会合理降低一点强度,使声音传得不至于那么张扬。上帝知道,他可不想伤害一个姑娘纯洁平静的内心。  奇怪的是,他这么做,竟然被小惠看出点什么来了。也难怪,冯宋在小惠面前一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比如他时常把自己的身子坦诚地暴露给了小惠),可是他稍微收敛一下强度,小惠的眼睛却睁开了。小惠看起来很不满,小惠说,你想什么呢你。冯宋说,没想什么呀,你说我能想什么。那你,小惠欲言又止,脸红了,不是羞红的,是气红的,那你就不能认真点?小惠说着又闭上眼睛,抱住了冯宋。冯宋只有一条道走到底了。他也闭上眼睛,而且,重新鼓足了劲,努力往前。他可不想让自己成为笑话。他似乎听见身边的那堵墙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冯宋的脑子里又胡思乱想起来,他甚至歉疚地想,下一次遇见那位眼镜姑娘,一定要找机会说声对不起。毕竟,她原本静默的生活很可能会就此被人为地打乱了节奏。冯宋觉得自己是负有责任的。  那位眼镜姑娘,据说姓姚,这是冯宋后来才知道的,她似乎从未正眼瞧过冯宋。因为经常赶到女宿舍和小惠相会,所以冯宋碰见姚姑娘的机会真是蛮多的。如果不是由于一墙之隔,姚姑娘也一定会被冯宋的视线疏忽,就像冯宋疏忽其他姑娘一样。恋爱中的冯宋常常志得意满,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活得如同皇帝一样逍遥。恋爱使人快乐,又令人堕落。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沁人心脾的呢?有时候冯宋会怜悯地想象一下姚姑娘。他对姚姑娘过去的经历一无所知,对她目前的状态也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姚姑娘确实活得毫无情趣。他能猜想到,当他和小惠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她一定是守着油灯做一些挑毛衣之类的枯燥的手工活(这一点类似于他的前女友小顾),甚至于,她表面的沉静只是个假象,冯宋能够想象,姚姑娘的心里多少是不甘的,当隔壁一对男女嘻嘻哈哈行苟且之事时,后者的内心免不了会顿生波澜。她便会茫然地停下手里的活,把耳朵竖起来,贴墙而立,以便让更多的热闹或者想象中的热闹得以传输。  有时候冯宋甚至深为姚姑娘惋惜,继而产生怜悯之情。想必姚姑娘本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敏感,聪慧,心思缜密,天生有着接纳新鲜事物的渴求,只是被一面墙暂时隔开了。这世上的姑娘原本都该是天性活泼的呀,无非只是面前有无一堵墙的区别。好几次,冯宋在长长的走廊里碰见姚姑娘,很想上去招呼一声。可那姑娘却表情冷漠,目不斜视,就好像冯宋根本不存在似的,或者是冯宋在这里虽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了,但依然不能得到她的首肯。冯宋能感觉出空气中散发出的那种充满敌意的气味。但是,这有必要吗?冯宋不免在心里苦笑一声。偶尔冯宋也会和小惠说起这位姑娘的古怪表现。小惠嘴一撇,神情不屑地说,你别理她,也就一剩女。冯宋故做轻松地说,这么说我并没有得罪她。小惠说,是啊是啊,是她自己心理变态。  转机出现在某一个阴沉沉的夜晚。那个夜晚,宿舍楼意外地停电了。小惠去上班了,冯宋就独自摸黑出去买了几支蜡烛回来,远远望见走廊深处一簇火苗像舌头一样吞吐,阴森森的。走近了才发现是姚姑娘侧着身子俯在门前。姚姑娘的左手擎着一截蜡烛,右手在拨弄着门锁。风把烛光吹得摇摇欲坠,姚姑娘的长发也一跳一跳地,像是做有节奏的运动一般。冯宋忽然很想捉弄一下姚姑娘。他悄悄挨过去,啊地叫了一声。姚姑娘果然惊惶地跳开了,好像遇见鬼一样一声尖叫。这一声有穿云裂帛之势,倒是让冯宋自己也吓了一跳。姚姑娘的身子挺直了,眼睛直愣愣盯着冯宋(这让冯宋又一次想起了前女友)。姚姑娘看来很不高兴。你鬼叫个什么呀你。姚姑娘说。冯宋却恶作剧地摆出一脸笑模样,我以为我遇见鬼了嘛。姚姑娘板着脸说,你才是鬼呢。冯宋不再说话,歪着嘴笑一下,走到小惠的屋门口,开门,进去了。  一会儿,冯宋又出来了。手里也擎着一支跳动的蜡烛。冯宋说,你看,我现在也是鬼了。说着冯宋就拍了拍姚姑娘的肩膀。姚姑娘赶紧停止了拨锁的动作,跳到了一边。她说你干什么你,拉拉扯扯地。冯宋发现姚姑娘的脸居然有点红晕。这倒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冯宋说,像这种拨锁的活儿你们女的不行,还得看我的。说着冯宋就慢慢地拨动起来。冯宋曾经有过类似经历,所以,没几分钟,他就轻松地把门打开了。门一开,姚姑娘迫不及待进去了,在她轻轻把门带上的时刻,冯宋站在门外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声,慢着。冯宋的神情看上去挺委屈的。他说,怎么,你不让我进去喝杯水,难道连声谢谢都不说了?姚姑娘迟疑地把关门的手停住了,这样,借着微弱的烛光,冯宋可以看见那扇门的门缝大约留下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姚姑娘揶揄的笑声通过这道缝隙传了出来。姚姑娘说,你想得美!   冯宋后来对自己那晚的行为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介意那晚自己表现出来的轻佻的态度。他对女孩子一向就是这么一个态度。谁让自己正处于一个青春的风口上呢,处于这个风口上,你就得为衰老的将来留下一点可资回忆的东西,否则,以后的日子就空虚乏味得很了。让冯宋疑惑的是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和姚姑娘开了那么一个玩笑。也许是受了那晚特定情境蛊惑才产生了这样的意外。冯宋一直觉得自己喜欢浪荡快乐的生活,并且希望自己就这么活下去。至于那种沉静的忧郁的内心情感,他是竭力回避的。这也是之前他对姚姑娘不以为然的缘故。可是,现在,他觉得像姚姑娘那么过日子也失为一种别致的活法,并不需要别人去指责什么。冯宋又想起了小顾,他和小顾的分手其实是很仓促的,他并没有了解小顾多少。  这段日子,冯宋注意到随着天气的酷热,宿舍楼里的姑娘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打扮得像花那么美了。连姚姑娘,也穿上了一条短袖雪纺连衣裙。冯宋好几次鼓动小惠去外面走走。可是小惠懒得走,她还是赖在床上。床的对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冯宋买来的一台二手的21寸彩电。小惠喜欢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对于冯宋散步的建议她毫无兴趣,更别说跑到远方游泳什么的。有一次冯宋顺嘴提起游泳的事,一度让小惠兴奋了一阵子。大概每个人都有到大自然去放纵一回的念头。由于天热,冯宋和小惠对床上的事也不是很热衷。他们怕出汗。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当小惠笑眯眯看那些裹脚布那么长的韩剧时,冯宋常常显得无精打采坐立不安。他对屏幕里那些遥远的舞台生活委实是烦透了。所以冯宋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或者去马路边散散步,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  冯宋发现姚姑娘的门经常虚掩着。却不见有人去串门。或许姚姑娘是想让凉风在她的屋子里穿来穿去,消解一下暑热,顺便使人心旷神怡。冯宋可以看见姚姑娘的身影在里面不时晃动。姚姑娘的身子很瓷实,面色也红润,外露的小腿和肩膀的肤色泛着健康的玫红光泽。冯宋心中的那份感慨又一次油然而生。多么朴实内敛的姑娘啊!冯宋由此理解了姚姑娘流露出的那份端庄的姿态。那是和小惠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造就的。当然,有时候冯宋也能听见里面传出姚姑娘的歌声,是时下一些流行的情爱歌曲,虽然音色听起来不怎么样,但足以说明姚姑娘感情丰富,并且一贯善于自娱自乐。有几次,冯宋的脖子伸直了,他很想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但想到这么进去(而且是接近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而非活泼好动的姑娘),似乎有点冒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是姚姑娘看见他会抿着嘴暗暗发笑。似乎从停电那晚开始,姚姑娘看见他,眼里就时常泄露出这种揶揄的微笑,这令冯宋困惑不解。他走了几步回转头,果然发现那微笑像花一样神秘地绽开了。冯宋的心里就惊了一下。这姑娘仿佛看透了他,连笑好像也一直笑到了骨子里,勘破了什么一样,总让冯宋觉得自己有什么把柄被谁抓到了。后来他就想起了他和小惠在隔壁厮混的事。也许,她就在笑他,在笑他们两个,那么自以为是地做爱,以为谁也不晓得,其实,什么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只要他们在做。  这个念头一产生,不免令冯宋感觉格外沮丧。等他和小惠在一起,他索性发了狠。他想,你不是有这个乐趣吗?好吧,我就偏偏做给你看。冯宋的冲刺每一次于是就穷凶极恶,脸部都有点扭曲,小惠因此觉得又害怕又好笑。小惠的眼睛又闭上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像是嘀咕又像是呻吟,冯宋也不管她。冯宋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想,你不是想我做爱吗?我就做给你看,狠狠做,一下一下地,把你做死。这么想着想着,冯宋后来就喊了出来,他喊,姚,姚,姚……小惠这时睁开了眼,很吃惊地看着他,你喊什么喊?冯宋说,没什么。冯宋说,我在喊要,要,要。  都说女人天性是敏感的。小惠有一天突然沉下脸,对冯宋说,你不要去理隔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会勾引人。冯宋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话的,人家可是很老实的一个姑娘。小惠说,老实?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没看见她长着一双狐狸眼,长这种眼睛的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了。冯宋说,随便她长什么眼,反正与我没关系。小惠冷笑一声,没关系?我看大有关系,你没发现吗?每次你路过,她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里有那种危险的笑。这么一说冯宋也笑了,说,笑还有危险?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小惠急了,说,当然有,那种笑说破了就是眉目传情。冯宋摇摇头说,太玄了吧。小惠说,真的,从现在起,我要好好看着你了。冯宋没好气地说,你放心好了,我的身上不会掉下一根头发的。小惠撇撇嘴说,谁知道呢。  小惠蛮横的话让冯宋觉得不可理喻。事实上,他连姚姑娘的门都没有进去过,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武侠小说里写的“魔眼夺魂”的功夫总不至于是真的吧。况且,冯宋清楚自己对姚姑娘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好奇而已,甚至连好感似乎也无从谈起。小惠凭什么这么说他呢。唉,也许女人的猜忌心真是与生俱来。  可是,冯宋一时半会却也做不到视而不见。几乎每天都要从那条狭长的走廊穿行,抬头不见低头见。冯宋不可能真的做到一声不吭。这并不符合冯宋的性格。冯宋可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喜欢自由松散,骨子里还散发着那种无所为的颓废气息。有兴趣考证的话,这种气质与遥远的魏晋风骨倒是有几分相似。冯宋因此颇为珍惜这种气质,有时甚至是顾影自怜。或许,当初他也是以这种气质征服了小惠。总之,他是很难勉强自己去做一些刻意的事情。包括对居住在宿舍里的姑娘们置之不理。她们毕竟一个个都是活色生香顾盼生姿的。这里面也有姚姑娘。自从开了锁之后,冯宋现在似乎和姚姑娘已经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联系,所以让他重新对姚姑娘置若罔闻确实是做不到的。退一步说,即便他本人无心,姚姑娘却有意,他又能怎么样呢?  事实也是如此。冯宋很快等来了和姚姑娘攀谈的那个时刻。确切说,是姚姑娘在某个楼道口等着冯宋的到来。那天冯宋看见姚姑娘的时候,后者正提着一箱什么东西吃力地上楼。眼神那么迅捷的一瞟,冯宋就看出了其中隐含的求援或者说考验的意思。冯宋的全身骨头就发条一样紧了一下,肌肉也紧张起来。这种感觉以前只有在小惠面前才有,可是,这会儿居然跑了出来,冯宋自己也糊涂了。按理说,尽管纸箱的体积超大,但放在像姚姑娘这么一位健壮有力的姑娘的手里,应该稳如泰山。但是,冯宋随后的举动连自己都吃惊非小。冯宋殷勤地跑上前一把接过(更像是夺过)姚姑娘手中纸箱,嘴里客气地说我来我来。姚姑娘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手,与此同时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在姚姑娘那间弥散着煤油味菜油味洗发香波味的屋子里,冯宋应姑娘的要求,帮着拆开了纸箱,帮着取出了里面的物件。原来是一架吊扇的配件。于是,安装吊扇成了冯宋必须义无反顾接受的手艺活。冯宋凭着自己日常积累的一点皮毛经验,开始忙活起来。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勤快的人。在姚姑娘的屋门和小惠的屋门之间穿梭走动,寻找工具和材料。这个忙碌得近乎陌生的身影,令小惠眼前一亮,以至于冯宋前脚走出,小惠后脚就紧跟了出去。她的脸一旦浮现在昏沉沉的屋门口,她的眼前又暗了下来,并且开始嗑起了瓜子,嘴里呸呸呸不停吐着瓜子壳。她显然已经看清楚冯宋成为一只快乐的蜜蜂的前因,所以此刻满脸不悦。可事已至此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的顶多是夹杂着呸呸呸的语意含混的一两句废话,譬如,冯宋,你能啊,什么时候学会安装电器了?譬如,冯宋,你可别把自己安装进去啊?  因为考虑到装设吊扇对姚姑娘改善生活的必要性,冯宋的心头涌动着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当然,这是要冒一点风险的。如何妥善安装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小惠的态度。刚才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没有事先征得小惠的同意。可是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冯宋的脑袋有点晕晕乎乎,好像中暑了,或者是中了邪。完全有可能。冯宋想。趁着仅有的那点清醒,也趁着姚姑娘不注意的当口,冯宋朝着靠在门框上的小惠挤挤眼,无奈地摊摊手,谁让我是个男的呢?冯宋说,都是一幢楼的,总得搭个手帮个忙嘛。  也许由于小惠暗探一般在门口监视,冯宋有种不祥的预兆。这使他在干活时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粒。可他连擦拭一下的想法都没有。等到新装的吊扇转出徐徐清风的时候,冯宋觉得自己像是被谁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的衣服贴在了肉里。这一次姚姑娘是泡了一杯茶出来,可冯宋说了声谢谢就转身出了屋。他想他在姚姑娘的屋里呆得够久了,再呆下去他就进不了附近那个门了。  安静下来的时刻,冯宋偶尔会陷入某些纷乱的思绪里。他在屋里或者室外踱来踱去,有时候冒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像乱七八糟的麻线一样让他理不清。比如,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小惠之间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有时候他甚至想,小惠真的对自己那么重要吗?老实说平时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如今的日子像是和尚敲钟,过一天算一天,没有指向性,平淡得像白开水,毫无想象中波澜壮阔的一面,着实令人难以打起精神来。可奇怪的是,每当冯宋有一点松懈和厌倦的时候,他又感觉出了小惠的重要性。正是小惠的存在,他似乎有了一个安宁懈怠的理由。总之是心安理得,让别人也让自己。无疑,生活一直在沿着既定轨道前行。如果没有意外,不出几年,他将和小惠结婚,然后生下孩子,再然后就是经营一个三口之家,如同马路上任何一个手拉手的三人组合。当然,如果那个人不是小惠,换成别的人,比如姚姑娘,应该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名字姓氏的替换。冯宋记起高中毕业前夕,一个女同学在他的留言本里这么写道:认识你,是缘起,离开你,是缘尽。太伤感了。那个女同学,暗恋过冯宋的,是很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一个女孩。可冯宋那会儿跟另一个女孩子好得如胶似漆,所以根本不理会这种陈词滥调。可十几年过后,冯宋居然莫名其妙想起这句大实话。  小惠还是有一点耿耿于怀。女人的心眼总是那么尖而细。进入夏天以来,小惠变得有点心浮气躁,对冯宋的那点要求也不怎么配合,而且话说得蛮有道理,冯宋找不出破绽。小惠说,别老想着那个,也不看看这天气,多闷,你看隔壁,吊扇也装了。说起吊扇,小惠来精神了。她的眼睛很灵活转了一圈,笑,你什么时候给我也装一个。冯宋听出来了,也笑,还一把兜住小惠的屁股说,就装在你里面吧。小惠把冯宋推开说,让我装我还不想装呢,真熬不下去,我就到外面租房住。冯宋说,好啊好啊,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这是个好主意。小惠的嘴边露出几分讥诮,省省吧,还真以为你很有钱呢?冯宋的脑袋耷拉下来。  如小惠所说,冯宋确实也没多少钱。他是厂里一个小小的行政科科员,平时主要编一本内刊。看着穿得干净,可是兜里也干净着呢。每月的工资发下来,冯宋要做的是如何改善两个人的伙食,如何增加点娱乐。当然经济是考虑的第一要素。所以在有宿舍住的前提下,他是不会把钱胡乱花在租房上,小惠想必也一样。可是冯宋跟小惠有不一样的地方。冯宋不像小惠那样钱钱钱地说出来。冯宋觉得有些事就是不能说,一说就俗,一俗就变了味。  冯宋沉思片刻,那颗脑袋重新竖起来。他说我们散步去。此刻的冯宋看上去很自信,像本来蔫着被水一浇又活过来的一盆花草,简直是生机勃勃。很显然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做了自我心理按摩,而且相当成功。冯宋觉得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好极了。他为自己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好主意而深感懊悔。想当初他和小惠相识时可没少散步。散步是最好的娱乐方式,冯宋说,可以怡情可以养眼可以了解发生在身边的热点看点……小惠打断了冯宋的话,行了行了,小惠怨艾地说,除了这个,你还能想出点什么?冯宋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可是,别的什么都是要钱的呀。想了想,到底没有说出来。  这段日子他们隔三岔五都是晚饭后出去的。在厂区一些林荫路上散步。从宿舍开始,沿着一条曲折的路线,依次经过食堂,仓库,开水房,灯光球场,雕塑群……然后再返回。往往一圈转下来,一个钟点就过去了,小惠可以躺在她的床上看电视了。  不知为什么,现在散步和以前有一点不同。冯宋记得,以前每次出去,小惠总是攀着他的手,就好像孩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冯宋能感受到那种死乞白赖的身体的份量。但冯宋一点都不感觉累,相反,他觉得那种份量让人很踏实。他任由小惠的手挂在他的身上摇啊摇。有时候冯宋还停下来,伸出手去刮小惠的鼻子,当然被小惠打掉了。小惠打掉了冯宋的手之后还嫌不够,反过来又去够冯宋的鼻子。小惠长得娇小,所以她够不着,冯宋就故意曲一曲腿。这样小惠就够得着了。她一把就捏住了冯宋的鼻子,左拧一下右拧一下,真的把冯宋的鼻子当成了玩具。冯宋的鼻子经常遭这种罪,酸酸涩涩地,有时泪腺都要分泌出泪水来。但是冯宋心里却暖暖地满满地,他喜欢这种游戏。说起来他们真是旁若无人。有一次这么闹时,冯宋的上司科长老吴正经过,老吴笑眯眯喊了一声小冯。小惠把手赶紧拿走了,脸红了,冯宋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老吴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冯宋诡秘地挤挤眼,就走远了。   他们也真是大胆。有时候出去,看见没人的地方灰暗的地方就敢做动作。或许他们就赶着那些地方去的。比如仓库后面,比如土坡上的那片草地上,比如开水房前面那个拐角。那里通常很少有人走动,加上是黄昏时分,机会就更好了。冯宋经常和小惠在那儿拥吻。有时冯宋还不顾小惠的反对,就把手伸进去。冯宋闭上眼,耳边还能响起小惠轻轻的喘气声,打摆子一样的喘气声。多么美好!冯宋的眼睛睁开了,从过去回到了当下。当下是怎么个情形呢?哦,他们在走路,一直走。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快乐的游戏。小惠的手已经从冯宋的胳膊里抽走了。她嫌热。天气热了。小惠说。小惠和他并排前行,相隔一米以上。小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也是。冯宋在心里对自己说。没错,是散步。  有一次,小惠轻轻地喊冯宋,哎,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姚……冯宋嘘了一声,冯宋觉得在背后这么说人家好像不太礼貌。冯宋说,看不清,天色太暗了,这段路又没灯光。冯宋说着停下脚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望着,他依稀望见那个草坡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他们好像在争执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他们的手里推来推去,好像那东西是个炸药包似的。都不敢接。冯宋细心辨认了一会说,光线有点暗,我也看不清楚,大约是她吧。小惠肯定地说,我觉得就是她,他们干什么呢?冯宋老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小惠却笑了,你会不知道,你不是和她是老熟人吗?冯宋说,你说什么呢你。冯宋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的,他唯恐那男的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小惠说,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你不是和她有一腿吗?说着她亢奋地笑出了声。这下冯宋有点发怒了,他说,瞎说什么呢,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那个男的才和她有一腿呢,冯宋说,我看出来了,那个男的和她的关系不简单。冯宋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的,他妈的,他们的关系好像是谈恋爱的那种。正在这时,冯宋听见草坡上那个男的吼了一声,我想和你好,才把它送给你的呀。冯宋就转头意味深长看了小惠一眼,像是说,我猜对了吧。就在这个工夫,小惠却小声叫起来,你看,那女的跑了。  为了避免引起对方警觉,冯宋佯装和小惠抱在一起,眼睛却还在观察那个男的。他望见那个男的像傻瓜那样站了片刻,突然嗷地一声一脚就把那什么东西踢出去很远,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冯宋和小惠这才好奇地靠近草坡。冯宋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被一脚踹破了,露出里面的内容,是几片破损的花瓣。冯宋像考古专家那样俯下身,缓慢拨开袋子,原来果然是花朵。白玉兰花朵。只可惜给踢得零零落落了。看,冯宋直起身说,那个男的和她有一腿。  有一段时间,好奇心被激发的冯宋很想去隔壁的房间坐坐,顺便证实一下自己的眼睛。冯宋觉得自己的慎重是对头的。他由此对从前与小顾的事隐隐后怕。很显然,他从前的选择是理智的。他对小顾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对一墙之隔的姚姑娘。即便如小惠,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呢。但这并不妨碍他去做一番探险一样的努力。冯宋发现,他最近突然重新焕发了热情,就像他一直喜欢在天气热的时候裸着身子在屋里闲散地走动。他有了奇怪的欲望。  姚姑娘把脑袋探进了屋门,喊他们吃西瓜。他看了看小惠。小惠的脸色平静得看不出水波的痕迹。去呀,小惠鼓动他说,人家是好意,再说你也帮过她一点忙。冯宋说,是呀,却之不恭,一起去吧。小惠说,我就不去了,你要记得的话替我捎一片过来。冯宋苦笑了一下,他想,小惠这不是挖苦我嘛,可这实在没什么必要,这姑娘可是有了主的呀。  冯宋这时候才有了打量姚姑娘的屋子的闲情。姚姑娘的屋子结构当然和小惠的一样。可摆设却不同。姚姑娘这儿的物件少多了,没有电视机,也没床头柜,用的是一顶凑合起来的小木桌,大概是从乡下搬过来的,有一个小马扎,一定是作为承受姚姑娘那只圆圆的屁股之用。还有两个放置衣物的木箱栖息在角落边。另一个角落里则放置着炊具和瓶子罐子,以应居家炒菜做饭所用。唯一热闹的好像是姚姑娘的床,床头上方亮着一盏灯,淡黄色的光线让整个屋子忽然有了一种饱满的感觉。冯宋注意到姚姑娘的床摆设的位置和小惠的正好平行,假设把中间那堵墙拆除,两张床几乎就会脸碰脸挨在一起,都能亲上嘴了。冯宋突然发现,铺着明丽色床单床上竟然放着两个线团和一根铁棒针。天哪,冯宋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想,看来,姚姑娘一定是边挑毛衣边侧耳倾听他与小惠在隔壁发出的靡靡之音。  冯宋吃着姚姑娘的西瓜,听着姚姑娘拉扯着一些闲话,无非是感谢他为她开了锁,为她装了吊扇。冯宋一边摇头一边想,接下来她应该拿起那个讨厌的线团了。果然,姚姑娘拿起了那个线团。这个动作说明姚姑娘有打持久战的准备,当然这要取决于冯宋吃瓜的速度。冯宋因此加快了嘴里的咀嚼。就在这时候,那个疑问像青烟一样从脑海中冒了起来。冯宋忽然打断了姚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茬,你有男朋友吗?冯宋紧盯着姑娘问。你说什么?冯姑娘停下手中的活,困惑地看着他。我是说,你谈恋爱了吗?冯宋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姚姑娘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她脸蛋两侧红了,好像藏区人民通常有的那种高原红。你胡说什么呢你。姑娘说,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冯宋还不肯放过她似的紧跟了一句,昨天你是不是去散步了?这回姑娘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昨天我一直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姚姑娘顿了顿又说,你一定看错眼了,你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也许是因为这个小插曲,屋子里的气氛后来就一直有点沉闷,只有吊扇转动发出的嗡嗡声稍稍稀释了一点。好在冯宋闷着头三下五下吃完了西瓜。  可是,不管怎么说,冯宋后来还是发现了那个男的。那个男青年是不是姚姑娘否认的那位冯宋就不清楚了。说起来也算是先声夺人。那天冯宋一个人在屋子里悠闲地翻一本象棋棋谱,忽然听见隔壁的一声粗犷的男子的惊叫,随后是拖腔拖调的女人的大笑,高亢而逼仄,好像一根肠子一样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冯宋把棋谱扔在桌上想,看来姚姑娘的声线一点都不亚于小惠。也许女人从骨子里说都是一种相似的轻浮的动物。他打开窗户,一阵风立刻从外面急迫地赶了进来。赶进来的还有飘渺的话语声。是姚姑娘那口吴侬软语。间杂着一个陌生男子混沌的声音。冯宋立在窗户一侧,稍稍一瞥,就能发现隔壁那扇终日关闭的相同款式的木窗此刻打开了。冯宋可以想象,夏天明亮的光线将以一种轻逸的姿态跃入姚姑娘的屋内,带给人徐徐清风。这种感受冯宋在初次约会小惠时深有感触。但是现在,冯宋只能不无遗憾地缅怀一下遥远的往事。古人说,境由心生,这几个字还是大有深意的。冯宋内心真是产生了一点微微的醋意。   冯宋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搁在斜对面墙壁边的一个编织袋。显然,那只袋子是被废弃了的,不是盛放白玉兰花的塑料袋,但也可能和塑料袋大同小异。反正,冯宋的兴致是因这只露出一些甘蔗皮屑的袋子而生。通过这只袋子,大致可以猜测此刻正在隔壁屋子里与姚姑娘窃窃交谈的男子的身份。  那扇门虚掩着,还是冯宋看到的两指宽的门缝。但冯宋并没有发觉那男子的身影。冯宋忽然想起姚姑娘屋子里的小马扎,显然,凭那混沌的声音,那位男青年极可能长得壮实无比,那小马扎一定还空着,屋内的两个男女,也一定是坐在姚姑娘那张可以当凳子用的床上。  有点让人深感蹊跷的是,此后,那个打乱了冯宋思绪的男声竟然消声匿迹,好像从未来看过姚姑娘。倒是姚姑娘,忽然变得好动起来。黄昏降临的时候,冯宋常可以望见姚姑娘的身影在走廊里穿过去,轻飘飘不发出一点声音,一会儿就悄然隐没在某个门洞里。有时候,冯宋会在马路的另一端发现姚姑娘孤独而坚定地朝着既定目标行走。也有时候,姚姑娘的屋子里会热闹得沸反盈天,冯宋听得出来,里面说笑打闹的多是一些来此串门的姑娘。冯宋从没有进去,倒是这些姑娘,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注视过他。但冯宋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从本质上说,冯宋是个懒得说话的人。  这当中的目光自然也包括姚姑娘的。姚姑娘的眼神竟然有几分独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像一棵树躲在众多的树中间,一不留神就会让冯宋感得恍惚。那种揶揄般的笑容望过去古灵精怪,好像什么都瞒不了这一双眼。这让冯宋心里颇为不安,同时又莫名其妙有点小愉悦。好几次他看着那双眼不免有点走神,小惠因此觉得冯宋不在乎她。她说,你想什么呢你?人家跟你说话你也不理。话一说,冯宋就醒悟过来了,赶紧补偿性地笑笑。可女人的眼光总是缜密的。小惠有一次也笑了,说,你看你,人家朝你笑笑,你就当真了你,真没出息。冯宋只好装出傻愣愣的样子说,是吗?那我可就有福了。  天热了,小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开始考虑着去游泳的事。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地对冯宋说,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出去游泳消暑。她迅速网购了泳镜泳衣泳帽,还试穿了一下。小惠很欣赏自己那身装扮。她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在想象中轻柔地游着,她感觉头顶蓝天白云,身子却是通体泡在碧绿清凉的水里。  冯宋在一边看着,也渐渐被感染了。全身装束的小惠确实显得与众不同了。他情不自禁卧倒在小惠身边,模仿着游泳的动作一起游。可就在这时,冯宋突然想起小惠是个旱鸭子,她根本就不会游泳呀。  到时候你可以教我嘛。听了冯宋的担心,小惠满不在乎地说,即便你不肯教我,我也可以跟别的男人去学。她坏笑着捏了一下冯宋的鼻子。冯宋忽然觉得鼻子酸酸涩涩地,有一种强烈的哭泣的欲望升了起来。冯宋知道自己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岁月。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的岁月了。冯宋在伤感的情绪里沉溺着,就像一个爱好睡懒觉的人,久久不愿醒过来。可是,冯宋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脆弱的。而男人一定要坚强才行。冯宋说,那就这样好了,我们去市区新开的那个水上公园玩。  水上公园的收费标准并不便宜,但是冯宋已决定要好好娱乐一番。他们第二天就去了。水上公园里的人果然多。尤其那天是星期日,更是人满为患了。泳池里的叫声此起彼伏。彩色的身影在视野里不断晃动着。小惠在泳圈里摇头摆尾,冯宋浮在身边,托着泳圈推波助澜。有时冯宋来一个恶作剧,向小惠泼点水或者钻到水里去抓小惠的脚,引起小惠的几声尖叫。但是,过不了一个小时,冯宋注意到小惠的脸色显得厌烦起来。小惠用手掬了一把水,仔细端详,这么脏。小惠撅着嘴说。冯宋在旁边说,能不脏吗?这么多的人。小惠说,是啊,人太多了,没意思。冯宋也有同感。冯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看着一米外的地方。一米外的地方,一个孩子正在父亲的怀里玩闹,他踢起的水花像狂放的烟花,准确地溅落在冯宋的脸上。  冯宋和小惠很快离开了那儿。冯宋说与其在浑水中摸鱼,不如去清水里泡一泡。小惠当即响应。两个人就收拾了行装,乘车前往一个叫铜天斗的水库。这个水库位于郊区,才几里路,就在竹林掩映的一个山脚下。冯宋一年前和朋友来过这里,还在月光下裸泳过。  果然,小惠一看见这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就爱上了。正是午后,阳光铺在水面上,一片散金碎银,又像无数小鱼在波面上跃动。小惠看看四周没人,就嚷着要裸泳了。冯宋嘿嘿笑了两声,好啊,我正好看个够。可是小惠最终还是穿着她的泳衣下了水。凭什么让你占便宜?小惠说着趴在泳圈上扑腾了起来。冯宋也开始游动起来。从这边游向对岸。冯宋的水性不错,那都是小时候在乡下那些河湾里练出来的。那时候在两岸间来回游动是他的一个传统娱乐项目。现在,他在重温从前的记忆。小惠吃惊地望着他越游越远,嘴都张大了。她从来就不知道原来冯宋还是这么出色的一个泳将。你回来。小惠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可是水面上的风一无遮拦地吹着,把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小惠有点绝望了。她什么也望不见,只望见遥远水面上一个似是而非的黑色头颅。  冯宋游得很畅快,他劈波斩浪,游刃有余,几乎就觉得这天地间唯我独尊了。真的,冯宋好久没有这么自信过了。如果生活中的事都这么自信就好了。返回的途中冯宋就这么感慨地想着。他愉快地望了望天,天空湛蓝明净得如同他的内心。他的臂膀挥舞得更加有力了。  也就是这时候,透过溅起的水雾,冯宋无意间望见远处一个身影扑通一声滑入了水中。冯宋吓了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窜入了他的脑袋。冯宋的心里忽然空了一块,那一块正是他深藏的自信。  冯宋看见那个画着红蓝花纹的泳圈在水上无动于衷地漂着。一些细碎的水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有人。泳圈上没有小惠。冯宋一头就钻进了水里。他在水里慌乱地游动,摸索,极力睁大眼睛。那是一个碧绿的世界。  冯宋把小惠托上来的时候有点筋疲力尽了。小惠吐了几口水,就把头无力地搁在岸边的沙土上。冯宋喘着气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怎么会掉下水去?小惠却笑了。小惠的脸色苍白然而却是一脸坏笑,实话说了吧,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就看你救不救我了?  冯宋重新回到了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说半死不活是因为他觉得生活中的乐趣好像又少了一点。任何一个小小的因子都会影响日常生活的质量,如天气的炎热,如心情的懈怠……冯宋和小惠还是过着那种简单又平淡的日子。除了庆祝个节日去拜访个朋友,没什么特别好的主意。冯宋也不敢去水里游泳了,他就在屋子里游泳。他趴在小惠身上,游啊游。这就是他们穷极无聊发明的双人游。其实,早被别人发明过了的。   让冯宋惊讶的倒是,他和小惠还没有去外面租房,隔壁的姚姑娘却先期离开了。是突然走了吧,没有打一声招呼。推开虚掩的门,冯宋看见屋里一地狼藉,木板床上空荡荡的,那些桌子箱子炊具瓶罐什么的都不见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那只吊扇,还挂在那个铁钩里,轻微地晃荡。  冯宋再次遇见姚姑娘是在半个月后。那天冯宋听见隔壁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冯宋就出去了。他看见姚姑娘站在屋子里,像圆规一样站着(这种姿态让冯宋忽然心生厌恶),头仰得很高。顺着姚姑娘那条呈四十五度角的视线,冯宋吃惊地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冯宋搞不清这人是不是从前发出混沌声音的男子)正跨在一个木梯子上拆卸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快乐而又卖力地挥动着铁扳手。随着他的舞蹈一样夸张的手势,一滴滴汗水像一个个黑色的句号一样被甩了出来。冯宋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想起要跟姚姑娘做一次正式的道别。可是,他的嘴巴刚蠕动了一下,姚姑娘的目光却让他闭紧了嘴。一切都秘而不宣,一切都在那双眼神里。姚姑娘专注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无奈,忧郁,身不由己。总之,是玻璃渣碎了一地的眼神。冯宋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也碎了一下。他知道,这一回姚姑娘是真的得彻底走了。  因为这个小小的变故,有一段日子,冯宋沉默了许多。倒是和小惠做床震发泄了他过剩的精力。高兴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闭着眼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喘气,就好像北方歌手在唱信天游,也像屋里闯进了一群疯狂的老鼠。  那是一段冯宋特别想得开的日子。冯宋也搞不清是因为从前隔壁的姚姑娘,还是因为小惠。通过那次游泳的事,冯宋多少认同了目前的状态。冯宋觉得生活中的期盼既然少了,那你还不如不去期盼。毕竟期盼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此时唯有做到心无旁骛一如既往才是最好的对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半死不活的事做得尽可能淋漓尽致。生活由此才能继续下去。  姚姑娘走了半个月后,隔壁房间很快又有了动静。这回冯宋忍不住好奇心,进去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姑娘。梳着两条乡村式样的麻花辫子。姑娘很腼腆,坐在床上,看看他,不说话。冯宋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晚上,冯宋和小惠说起隔壁的这个陌生姑娘。小惠说,看来这个不是剩女,是处女。冯宋惊奇地说,怎么?这年头还会有处女?小惠笑着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别动什么鬼心眼,人家可是纯洁的姑娘啊。是啊是啊,冯宋说,这世界除了我,除了你,别的都很纯洁,这样说你满意了吧。小惠说,去你的。  冯宋就势翻到了小慧身上,开始运动起来。他想,这才是他妈的生活的真谛。他扭动了一会,突然停住了,东张西望好像找什么东西。小惠把她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狐疑地看他,你怎么啦?冯宋拍拍脑袋说没什么。冯宋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着墙壁轻轻敲了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冯宋停下来,侧着耳朵听了听,没什么反应,小惠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好像迷糊过去了,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睡着了。冯宋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赶紧又扭动起来,一边扭动一边对闭着眼睛的小惠说,你说奇怪不奇怪,不这么敲几下,我觉得浑身没劲。

  天气说热就热了,没什么风,空气潮腻腻的,一些针尖大小的蚊蚋飞来飞去,如浮游生物,撞出一串串涟漪。冯宋什么也没穿,端着个膀子,在方寸才几平米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反正也没人进这个屋子。冯宋有时候就喜欢像古代的刘伶一样脱光衣服,同时也让自己的脑子脱光。每每走动的时候,从床头柜面板折射的光线里,冯宋都能看见自己下身的物件不时地晃荡,有一种下坠感。  小惠的身子埋在薄毯下。印象中,小惠爱赖床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小惠好像有一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这女孩嘴馋,动不动就在床上吃零食。那阵子冯宋经常疲劳地奔波在小吃店与女宿舍之间,几乎成了一个采购员。不过,冯宋倒是愿意小惠赖床。这给他与小惠之间的性爱运动提供了便利。有时候,看着埋在被子里的小惠,冯宋的激情会被小惠的一个细微动作点燃,他可以顺手把眼前那具鲜活的肉身转个90度,稍稍往外拖一点,运动就此开始了。此时的冯宋,难免会产生恍惚之感,并由衷感谢上天赐予自己的那份快乐与顺畅,简直赛过了活神仙。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到达神仙的境界呢?牙齿还相互打架,何况是两个人呢。小惠爱使小性子。因为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她就经常颐指气使地动动嘴巴,命令冯宋。冯宋烦了的时候就说小惠是西太后。小惠说,西太后有我这样子的吗?小惠说,人家西太后养尊处优,用得着像我这么辛苦吗?小惠在她们厂里上的是三班倒。即便是赖床,也有时间限制,有时夜里还是得起来。小惠说,上夜班很辛苦的,不信你去试试看。冯宋就不吱声了。小惠一直对上三班这件事耿耿于怀。冯宋唯有识相地闭紧嘴。他不想让小惠借题发挥。  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小惠床上的被子慢慢变薄了,准确地说,是又换薄了。小惠的脑袋露在毯子外,不大,可是那两只眼睛的面积倒是不小,大而圆溜溜。她看着冯宋在屋里无所事事地走动,突然说,你怎么像个无头苍蝇乱转呢,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冯宋抬起右手掠了一下头发说,你没感觉到天气热吗?冯宋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穿夹克衫呢,今年就热得连衬衫都穿不住,真想去游泳。小惠的眼睛盯了冯宋下面一眼,脸有点羞红,嘴角却绽开了微笑,你就是个野狗嘛,小惠说,只有野狗才不穿衣服。谁说野狗不穿衣服?它的皮毛就是衣服。冯宋分辨道。冯宋说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走到了床边,手探进了毯子,一把就捏住小惠热乎乎的奶头。小惠尖叫了一声,小惠说,你干什么,放手啊放手啊。冯宋情不自禁,一下子就把小惠压倒了。  往常这个时候,小惠一般都象征性抵抗一下就放弃了。可是,这天她却用出了气力。冯宋通常是根据小惠的气力来判断小惠合作的诚意。他可不愿意勉为其难,弄得自己像个强奸犯。现在这世道男女都是你情我愿,谁还干那傻事呢。小惠这天使出的气力让冯宋醒悟过来,所以他马上就松手了,笑了笑,用手指掠了一下头发。冯宋觉得挺不好意思。小惠的身子他又不是不熟悉。小惠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用手指戳戳靠床的墙壁。冯宋明白了。她们这里是集体宿舍楼,都是中央一条长走廊,两侧一间连着一间的小房间,小房间格局相仿,之间仅仅隔着一堵薄薄的墙,有点风吹草动隔壁就能听清楚。冯宋知道靠墙那边也是一张床。那个房间里居住的是个戴眼镜的姑娘。他时常能在走廊上遇见她。眼镜姑娘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内向,不过却让冯宋会失神地想起他的前女友。  冯宋以前正儿八经谈过一个对象,是经人介绍的。那姑娘是他们厂的土地征用工,面相老实,沉默寡言。冯宋去她的宿舍,她似乎蛮害羞,侧着身,低着头,一个劲地挑毛衣,好像冯宋是位严厉苛刻的监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不得已冯宋便随口夸了几句对方展示的手艺。姑娘神情忸怩地解释说这是给她侄儿挑的。她看起来确实精于此道,冯宋看见那件毛衣在她灵活的手指间海岸线一般不断绵延。有那么一会儿,冯宋看傻了,甚至忘了说话。他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怎么会想到去找一个本分的农村姑娘做老婆呢?当然这样说还为时过早,可是这个想念本身就存在着认识问题。冯宋喜欢的女孩显然不是这种做派,所以他很快失去了说话的热情。他就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这个热爱传统编织业的姑娘百无聊赖,有一阵子他的脑子有点昏沉沉,他不得不摇晃一下,试图保持一点适度的清醒和礼貌。可是,他委实有点提不起精神,脑袋好像被什么牵扯着往下拽。不知道那姑娘有没有发现到这一点。不过,有一次冯宋强打精神睁开眼皮张望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女孩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棒针,瞪大了眼在狐疑地观察他。这让冯宋着实吓了一跳。  他称她的前女友为小顾。毋庸置疑,冯宋后来和小顾谈了一段平庸之极的恋爱。从恋爱刚开始,冯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毫无激情的往来。冯宋提出分手的姿态因此也很坚决,没有拖泥带水。唯一令冯宋感到棘手的是那姑娘后来失常的态度。分手的那天,小顾失去了原先存留的年轻女性的矜持,她跟在冯宋后面不停地唠叨,要冯宋给个分手的理由。那时正是上下班的时间,冯宋望着路边许多好奇的眼光,怪为难的。他看着小顾哭过的发红的肿眼泡,心里竟然也产生一丝怜惜。不过,冯宋最终克制住了瞬息而至的情感,他理智地对小顾说,对不起,我俩不合适。小顾呆了一下,她脸色苍白,昂着头,头发由于激动而神经质地哆嗦。小顾看来要一条路走到底了。她说,不合适?早干嘛去了?睡都睡过了,还说什么不合适?对小顾的这种说法,冯宋起初很震惊。他觉得小顾的观念确实是落后了点。最要命的是,你还无从解释。冯宋只能苦笑。  这段小小的情爱插曲(也许还算不上什么挫折),让冯宋下定决心要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他理所当然谢绝了随后一些亲戚朋友好心的撮合。急什么呢?总不至于陷入到为寻找而寻找的泥沼里吧。冯宋想。冯宋后来是怎么和小惠走在一起,冯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生活中一贯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姑息着自己的。生命犹如流星,而流星之间的接近本身是无章可循的。他和小惠,眼下就是两颗无章可循的流星。  小惠是个活泼的姑娘,虽然有点虚荣,有点任性。可这只是白玉微瑕,况且,瑕疵有时也是一种生命体征。比如说,小惠爱打听冯宋的恋爱往事,看起来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可是也有其可爱之处嘛,至少说明小惠的心里放着冯宋这块沉重的砝码。或许因为这个,冯宋有时候还故意夸大他和小顾之间曾经的恋情,甚至人为地捏造出一点故事,好比是做菜时放点茴香桂皮蒜末之类的作料,弄出点荡气回肠的效果。小惠为此闹过哭过,但是不一会儿,小惠就会乖顺地躺在他怀里,幽幽地说起情话来。令冯宋发愁的倒是,一旦煽情煽过了头,他自己也觉得困乏,好比是回锅肉吃多了,腻味得很。更不要说小惠了。他这边卖力地编织故事,小惠那儿却波澜不惊,见怪不怪地涂她的指甲或者翻她的时装杂志。所以,常常是,说着说着冯宋的嘴经常像老式磁带一样卡死。   重新引发小惠热情的倒是隔壁那位姑娘。说得准确点是敲墙声,如同一次别致的行为艺术。这是冯宋和小惠某次性事进行时发觉的。大概她们这儿的姑娘平日里无聊之极,就养成了敲墙的习惯,权当玩闹嬉戏。那次冯宋和小惠做得正尽兴之际,有节奏的声音响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排兵布阵训练有素的样子。冯宋和小惠两个人的动作就僵住了。都不好意思笑笑。不用说,一定是这边的床震波及了隔壁那位眼镜姑娘。那姑娘自然就要取个乐或者以示警告。  冯宋第二天就了解到那位姑娘的情况。正如小惠说的,那姑娘是单身,离家颇远(好像是一个盛产板栗的遥远山村),平时很少回去,吃住都在那个房间里。冯宋在走廊里可以经常看见这位姑娘。这姑娘很勤快,穿来绕去,动作麻利,手里无一例外会端点东西,有时是一袋购置的水果,有时是一只铁锅,有时是一只尿壶……如果眼镜姑娘的门开出一条两指宽那么大小的缝隙,你便会闻见菜油的香气向外飘溢。逢着吃饭时间,里面会准时传出滋滋的炒菜声。有时候,这个姑娘会因为受不了油烟的侵袭而跑出来。她脑后一根油亮的独辫因为咳嗽抖动不止。这显然是一位淳朴的姑娘。每次冯宋路过那里,都会这么感慨地想一想,而且不禁为自己和小惠放荡无忌的日常生活心生愧疚。可是,一走进小惠的屋子,他就不禁故态复萌了,重新变得无耻,和小惠纠缠不清。  所以当信号一般的敲墙声一传过来,冯宋马上就检点起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要脱胎换骨做个正人君子,或者挪到别处发展他们的情爱,而是,冯宋觉得,有时候心中保持一份歉疚对谁都有好处,而他需要的就是一份适度的歉疚。这可使他在经过眼镜姑娘的屋门前多少减轻一点自责。自然,在和小惠运动的时候,他也会合理降低一点强度,使声音传得不至于那么张扬。上帝知道,他可不想伤害一个姑娘纯洁平静的内心。  奇怪的是,他这么做,竟然被小惠看出点什么来了。也难怪,冯宋在小惠面前一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比如他时常把自己的身子坦诚地暴露给了小惠),可是他稍微收敛一下强度,小惠的眼睛却睁开了。小惠看起来很不满,小惠说,你想什么呢你。冯宋说,没想什么呀,你说我能想什么。那你,小惠欲言又止,脸红了,不是羞红的,是气红的,那你就不能认真点?小惠说着又闭上眼睛,抱住了冯宋。冯宋只有一条道走到底了。他也闭上眼睛,而且,重新鼓足了劲,努力往前。他可不想让自己成为笑话。他似乎听见身边的那堵墙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冯宋的脑子里又胡思乱想起来,他甚至歉疚地想,下一次遇见那位眼镜姑娘,一定要找机会说声对不起。毕竟,她原本静默的生活很可能会就此被人为地打乱了节奏。冯宋觉得自己是负有责任的。  那位眼镜姑娘,据说姓姚,这是冯宋后来才知道的,她似乎从未正眼瞧过冯宋。因为经常赶到女宿舍和小惠相会,所以冯宋碰见姚姑娘的机会真是蛮多的。如果不是由于一墙之隔,姚姑娘也一定会被冯宋的视线疏忽,就像冯宋疏忽其他姑娘一样。恋爱中的冯宋常常志得意满,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活得如同皇帝一样逍遥。恋爱使人快乐,又令人堕落。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沁人心脾的呢?有时候冯宋会怜悯地想象一下姚姑娘。他对姚姑娘过去的经历一无所知,对她目前的状态也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姚姑娘确实活得毫无情趣。他能猜想到,当他和小惠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她一定是守着油灯做一些挑毛衣之类的枯燥的手工活(这一点类似于他的前女友小顾),甚至于,她表面的沉静只是个假象,冯宋能够想象,姚姑娘的心里多少是不甘的,当隔壁一对男女嘻嘻哈哈行苟且之事时,后者的内心免不了会顿生波澜。她便会茫然地停下手里的活,把耳朵竖起来,贴墙而立,以便让更多的热闹或者想象中的热闹得以传输。  有时候冯宋甚至深为姚姑娘惋惜,继而产生怜悯之情。想必姚姑娘本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敏感,聪慧,心思缜密,天生有着接纳新鲜事物的渴求,只是被一面墙暂时隔开了。这世上的姑娘原本都该是天性活泼的呀,无非只是面前有无一堵墙的区别。好几次,冯宋在长长的走廊里碰见姚姑娘,很想上去招呼一声。可那姑娘却表情冷漠,目不斜视,就好像冯宋根本不存在似的,或者是冯宋在这里虽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了,但依然不能得到她的首肯。冯宋能感觉出空气中散发出的那种充满敌意的气味。但是,这有必要吗?冯宋不免在心里苦笑一声。偶尔冯宋也会和小惠说起这位姑娘的古怪表现。小惠嘴一撇,神情不屑地说,你别理她,也就一剩女。冯宋故做轻松地说,这么说我并没有得罪她。小惠说,是啊是啊,是她自己心理变态。  转机出现在某一个阴沉沉的夜晚。那个夜晚,宿舍楼意外地停电了。小惠去上班了,冯宋就独自摸黑出去买了几支蜡烛回来,远远望见走廊深处一簇火苗像舌头一样吞吐,阴森森的。走近了才发现是姚姑娘侧着身子俯在门前。姚姑娘的左手擎着一截蜡烛,右手在拨弄着门锁。风把烛光吹得摇摇欲坠,姚姑娘的长发也一跳一跳地,像是做有节奏的运动一般。冯宋忽然很想捉弄一下姚姑娘。他悄悄挨过去,啊地叫了一声。姚姑娘果然惊惶地跳开了,好像遇见鬼一样一声尖叫。这一声有穿云裂帛之势,倒是让冯宋自己也吓了一跳。姚姑娘的身子挺直了,眼睛直愣愣盯着冯宋(这让冯宋又一次想起了前女友)。姚姑娘看来很不高兴。你鬼叫个什么呀你。姚姑娘说。冯宋却恶作剧地摆出一脸笑模样,我以为我遇见鬼了嘛。姚姑娘板着脸说,你才是鬼呢。冯宋不再说话,歪着嘴笑一下,走到小惠的屋门口,开门,进去了。  一会儿,冯宋又出来了。手里也擎着一支跳动的蜡烛。冯宋说,你看,我现在也是鬼了。说着冯宋就拍了拍姚姑娘的肩膀。姚姑娘赶紧停止了拨锁的动作,跳到了一边。她说你干什么你,拉拉扯扯地。冯宋发现姚姑娘的脸居然有点红晕。这倒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冯宋说,像这种拨锁的活儿你们女的不行,还得看我的。说着冯宋就慢慢地拨动起来。冯宋曾经有过类似经历,所以,没几分钟,他就轻松地把门打开了。门一开,姚姑娘迫不及待进去了,在她轻轻把门带上的时刻,冯宋站在门外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声,慢着。冯宋的神情看上去挺委屈的。他说,怎么,你不让我进去喝杯水,难道连声谢谢都不说了?姚姑娘迟疑地把关门的手停住了,这样,借着微弱的烛光,冯宋可以看见那扇门的门缝大约留下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姚姑娘揶揄的笑声通过这道缝隙传了出来。姚姑娘说,你想得美!   冯宋后来对自己那晚的行为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介意那晚自己表现出来的轻佻的态度。他对女孩子一向就是这么一个态度。谁让自己正处于一个青春的风口上呢,处于这个风口上,你就得为衰老的将来留下一点可资回忆的东西,否则,以后的日子就空虚乏味得很了。让冯宋疑惑的是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和姚姑娘开了那么一个玩笑。也许是受了那晚特定情境蛊惑才产生了这样的意外。冯宋一直觉得自己喜欢浪荡快乐的生活,并且希望自己就这么活下去。至于那种沉静的忧郁的内心情感,他是竭力回避的。这也是之前他对姚姑娘不以为然的缘故。可是,现在,他觉得像姚姑娘那么过日子也失为一种别致的活法,并不需要别人去指责什么。冯宋又想起了小顾,他和小顾的分手其实是很仓促的,他并没有了解小顾多少。  这段日子,冯宋注意到随着天气的酷热,宿舍楼里的姑娘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打扮得像花那么美了。连姚姑娘,也穿上了一条短袖雪纺连衣裙。冯宋好几次鼓动小惠去外面走走。可是小惠懒得走,她还是赖在床上。床的对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冯宋买来的一台二手的21寸彩电。小惠喜欢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对于冯宋散步的建议她毫无兴趣,更别说跑到远方游泳什么的。有一次冯宋顺嘴提起游泳的事,一度让小惠兴奋了一阵子。大概每个人都有到大自然去放纵一回的念头。由于天热,冯宋和小惠对床上的事也不是很热衷。他们怕出汗。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当小惠笑眯眯看那些裹脚布那么长的韩剧时,冯宋常常显得无精打采坐立不安。他对屏幕里那些遥远的舞台生活委实是烦透了。所以冯宋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或者去马路边散散步,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  冯宋发现姚姑娘的门经常虚掩着。却不见有人去串门。或许姚姑娘是想让凉风在她的屋子里穿来穿去,消解一下暑热,顺便使人心旷神怡。冯宋可以看见姚姑娘的身影在里面不时晃动。姚姑娘的身子很瓷实,面色也红润,外露的小腿和肩膀的肤色泛着健康的玫红光泽。冯宋心中的那份感慨又一次油然而生。多么朴实内敛的姑娘啊!冯宋由此理解了姚姑娘流露出的那份端庄的姿态。那是和小惠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造就的。当然,有时候冯宋也能听见里面传出姚姑娘的歌声,是时下一些流行的情爱歌曲,虽然音色听起来不怎么样,但足以说明姚姑娘感情丰富,并且一贯善于自娱自乐。有几次,冯宋的脖子伸直了,他很想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但想到这么进去(而且是接近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而非活泼好动的姑娘),似乎有点冒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是姚姑娘看见他会抿着嘴暗暗发笑。似乎从停电那晚开始,姚姑娘看见他,眼里就时常泄露出这种揶揄的微笑,这令冯宋困惑不解。他走了几步回转头,果然发现那微笑像花一样神秘地绽开了。冯宋的心里就惊了一下。这姑娘仿佛看透了他,连笑好像也一直笑到了骨子里,勘破了什么一样,总让冯宋觉得自己有什么把柄被谁抓到了。后来他就想起了他和小惠在隔壁厮混的事。也许,她就在笑他,在笑他们两个,那么自以为是地做爱,以为谁也不晓得,其实,什么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只要他们在做。  这个念头一产生,不免令冯宋感觉格外沮丧。等他和小惠在一起,他索性发了狠。他想,你不是有这个乐趣吗?好吧,我就偏偏做给你看。冯宋的冲刺每一次于是就穷凶极恶,脸部都有点扭曲,小惠因此觉得又害怕又好笑。小惠的眼睛又闭上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像是嘀咕又像是呻吟,冯宋也不管她。冯宋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想,你不是想我做爱吗?我就做给你看,狠狠做,一下一下地,把你做死。这么想着想着,冯宋后来就喊了出来,他喊,姚,姚,姚……小惠这时睁开了眼,很吃惊地看着他,你喊什么喊?冯宋说,没什么。冯宋说,我在喊要,要,要。  都说女人天性是敏感的。小惠有一天突然沉下脸,对冯宋说,你不要去理隔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会勾引人。冯宋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话的,人家可是很老实的一个姑娘。小惠说,老实?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没看见她长着一双狐狸眼,长这种眼睛的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了。冯宋说,随便她长什么眼,反正与我没关系。小惠冷笑一声,没关系?我看大有关系,你没发现吗?每次你路过,她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里有那种危险的笑。这么一说冯宋也笑了,说,笑还有危险?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小惠急了,说,当然有,那种笑说破了就是眉目传情。冯宋摇摇头说,太玄了吧。小惠说,真的,从现在起,我要好好看着你了。冯宋没好气地说,你放心好了,我的身上不会掉下一根头发的。小惠撇撇嘴说,谁知道呢。  小惠蛮横的话让冯宋觉得不可理喻。事实上,他连姚姑娘的门都没有进去过,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武侠小说里写的“魔眼夺魂”的功夫总不至于是真的吧。况且,冯宋清楚自己对姚姑娘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好奇而已,甚至连好感似乎也无从谈起。小惠凭什么这么说他呢。唉,也许女人的猜忌心真是与生俱来。  可是,冯宋一时半会却也做不到视而不见。几乎每天都要从那条狭长的走廊穿行,抬头不见低头见。冯宋不可能真的做到一声不吭。这并不符合冯宋的性格。冯宋可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喜欢自由松散,骨子里还散发着那种无所为的颓废气息。有兴趣考证的话,这种气质与遥远的魏晋风骨倒是有几分相似。冯宋因此颇为珍惜这种气质,有时甚至是顾影自怜。或许,当初他也是以这种气质征服了小惠。总之,他是很难勉强自己去做一些刻意的事情。包括对居住在宿舍里的姑娘们置之不理。她们毕竟一个个都是活色生香顾盼生姿的。这里面也有姚姑娘。自从开了锁之后,冯宋现在似乎和姚姑娘已经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联系,所以让他重新对姚姑娘置若罔闻确实是做不到的。退一步说,即便他本人无心,姚姑娘却有意,他又能怎么样呢?  事实也是如此。冯宋很快等来了和姚姑娘攀谈的那个时刻。确切说,是姚姑娘在某个楼道口等着冯宋的到来。那天冯宋看见姚姑娘的时候,后者正提着一箱什么东西吃力地上楼。眼神那么迅捷的一瞟,冯宋就看出了其中隐含的求援或者说考验的意思。冯宋的全身骨头就发条一样紧了一下,肌肉也紧张起来。这种感觉以前只有在小惠面前才有,可是,这会儿居然跑了出来,冯宋自己也糊涂了。按理说,尽管纸箱的体积超大,但放在像姚姑娘这么一位健壮有力的姑娘的手里,应该稳如泰山。但是,冯宋随后的举动连自己都吃惊非小。冯宋殷勤地跑上前一把接过(更像是夺过)姚姑娘手中纸箱,嘴里客气地说我来我来。姚姑娘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手,与此同时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在姚姑娘那间弥散着煤油味菜油味洗发香波味的屋子里,冯宋应姑娘的要求,帮着拆开了纸箱,帮着取出了里面的物件。原来是一架吊扇的配件。于是,安装吊扇成了冯宋必须义无反顾接受的手艺活。冯宋凭着自己日常积累的一点皮毛经验,开始忙活起来。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勤快的人。在姚姑娘的屋门和小惠的屋门之间穿梭走动,寻找工具和材料。这个忙碌得近乎陌生的身影,令小惠眼前一亮,以至于冯宋前脚走出,小惠后脚就紧跟了出去。她的脸一旦浮现在昏沉沉的屋门口,她的眼前又暗了下来,并且开始嗑起了瓜子,嘴里呸呸呸不停吐着瓜子壳。她显然已经看清楚冯宋成为一只快乐的蜜蜂的前因,所以此刻满脸不悦。可事已至此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的顶多是夹杂着呸呸呸的语意含混的一两句废话,譬如,冯宋,你能啊,什么时候学会安装电器了?譬如,冯宋,你可别把自己安装进去啊?  因为考虑到装设吊扇对姚姑娘改善生活的必要性,冯宋的心头涌动着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当然,这是要冒一点风险的。如何妥善安装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小惠的态度。刚才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没有事先征得小惠的同意。可是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冯宋的脑袋有点晕晕乎乎,好像中暑了,或者是中了邪。完全有可能。冯宋想。趁着仅有的那点清醒,也趁着姚姑娘不注意的当口,冯宋朝着靠在门框上的小惠挤挤眼,无奈地摊摊手,谁让我是个男的呢?冯宋说,都是一幢楼的,总得搭个手帮个忙嘛。  也许由于小惠暗探一般在门口监视,冯宋有种不祥的预兆。这使他在干活时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粒。可他连擦拭一下的想法都没有。等到新装的吊扇转出徐徐清风的时候,冯宋觉得自己像是被谁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的衣服贴在了肉里。这一次姚姑娘是泡了一杯茶出来,可冯宋说了声谢谢就转身出了屋。他想他在姚姑娘的屋里呆得够久了,再呆下去他就进不了附近那个门了。  安静下来的时刻,冯宋偶尔会陷入某些纷乱的思绪里。他在屋里或者室外踱来踱去,有时候冒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像乱七八糟的麻线一样让他理不清。比如,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小惠之间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有时候他甚至想,小惠真的对自己那么重要吗?老实说平时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如今的日子像是和尚敲钟,过一天算一天,没有指向性,平淡得像白开水,毫无想象中波澜壮阔的一面,着实令人难以打起精神来。可奇怪的是,每当冯宋有一点松懈和厌倦的时候,他又感觉出了小惠的重要性。正是小惠的存在,他似乎有了一个安宁懈怠的理由。总之是心安理得,让别人也让自己。无疑,生活一直在沿着既定轨道前行。如果没有意外,不出几年,他将和小惠结婚,然后生下孩子,再然后就是经营一个三口之家,如同马路上任何一个手拉手的三人组合。当然,如果那个人不是小惠,换成别的人,比如姚姑娘,应该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名字姓氏的替换。冯宋记起高中毕业前夕,一个女同学在他的留言本里这么写道:认识你,是缘起,离开你,是缘尽。太伤感了。那个女同学,暗恋过冯宋的,是很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一个女孩。可冯宋那会儿跟另一个女孩子好得如胶似漆,所以根本不理会这种陈词滥调。可十几年过后,冯宋居然莫名其妙想起这句大实话。  小惠还是有一点耿耿于怀。女人的心眼总是那么尖而细。进入夏天以来,小惠变得有点心浮气躁,对冯宋的那点要求也不怎么配合,而且话说得蛮有道理,冯宋找不出破绽。小惠说,别老想着那个,也不看看这天气,多闷,你看隔壁,吊扇也装了。说起吊扇,小惠来精神了。她的眼睛很灵活转了一圈,笑,你什么时候给我也装一个。冯宋听出来了,也笑,还一把兜住小惠的屁股说,就装在你里面吧。小惠把冯宋推开说,让我装我还不想装呢,真熬不下去,我就到外面租房住。冯宋说,好啊好啊,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这是个好主意。小惠的嘴边露出几分讥诮,省省吧,还真以为你很有钱呢?冯宋的脑袋耷拉下来。  如小惠所说,冯宋确实也没多少钱。他是厂里一个小小的行政科科员,平时主要编一本内刊。看着穿得干净,可是兜里也干净着呢。每月的工资发下来,冯宋要做的是如何改善两个人的伙食,如何增加点娱乐。当然经济是考虑的第一要素。所以在有宿舍住的前提下,他是不会把钱胡乱花在租房上,小惠想必也一样。可是冯宋跟小惠有不一样的地方。冯宋不像小惠那样钱钱钱地说出来。冯宋觉得有些事就是不能说,一说就俗,一俗就变了味。  冯宋沉思片刻,那颗脑袋重新竖起来。他说我们散步去。此刻的冯宋看上去很自信,像本来蔫着被水一浇又活过来的一盆花草,简直是生机勃勃。很显然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做了自我心理按摩,而且相当成功。冯宋觉得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好极了。他为自己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好主意而深感懊悔。想当初他和小惠相识时可没少散步。散步是最好的娱乐方式,冯宋说,可以怡情可以养眼可以了解发生在身边的热点看点……小惠打断了冯宋的话,行了行了,小惠怨艾地说,除了这个,你还能想出点什么?冯宋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可是,别的什么都是要钱的呀。想了想,到底没有说出来。  这段日子他们隔三岔五都是晚饭后出去的。在厂区一些林荫路上散步。从宿舍开始,沿着一条曲折的路线,依次经过食堂,仓库,开水房,灯光球场,雕塑群……然后再返回。往往一圈转下来,一个钟点就过去了,小惠可以躺在她的床上看电视了。  不知为什么,现在散步和以前有一点不同。冯宋记得,以前每次出去,小惠总是攀着他的手,就好像孩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冯宋能感受到那种死乞白赖的身体的份量。但冯宋一点都不感觉累,相反,他觉得那种份量让人很踏实。他任由小惠的手挂在他的身上摇啊摇。有时候冯宋还停下来,伸出手去刮小惠的鼻子,当然被小惠打掉了。小惠打掉了冯宋的手之后还嫌不够,反过来又去够冯宋的鼻子。小惠长得娇小,所以她够不着,冯宋就故意曲一曲腿。这样小惠就够得着了。她一把就捏住了冯宋的鼻子,左拧一下右拧一下,真的把冯宋的鼻子当成了玩具。冯宋的鼻子经常遭这种罪,酸酸涩涩地,有时泪腺都要分泌出泪水来。但是冯宋心里却暖暖地满满地,他喜欢这种游戏。说起来他们真是旁若无人。有一次这么闹时,冯宋的上司科长老吴正经过,老吴笑眯眯喊了一声小冯。小惠把手赶紧拿走了,脸红了,冯宋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老吴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冯宋诡秘地挤挤眼,就走远了。   他们也真是大胆。有时候出去,看见没人的地方灰暗的地方就敢做动作。或许他们就赶着那些地方去的。比如仓库后面,比如土坡上的那片草地上,比如开水房前面那个拐角。那里通常很少有人走动,加上是黄昏时分,机会就更好了。冯宋经常和小惠在那儿拥吻。有时冯宋还不顾小惠的反对,就把手伸进去。冯宋闭上眼,耳边还能响起小惠轻轻的喘气声,打摆子一样的喘气声。多么美好!冯宋的眼睛睁开了,从过去回到了当下。当下是怎么个情形呢?哦,他们在走路,一直走。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快乐的游戏。小惠的手已经从冯宋的胳膊里抽走了。她嫌热。天气热了。小惠说。小惠和他并排前行,相隔一米以上。小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也是。冯宋在心里对自己说。没错,是散步。  有一次,小惠轻轻地喊冯宋,哎,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姚……冯宋嘘了一声,冯宋觉得在背后这么说人家好像不太礼貌。冯宋说,看不清,天色太暗了,这段路又没灯光。冯宋说着停下脚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望着,他依稀望见那个草坡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他们好像在争执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他们的手里推来推去,好像那东西是个炸药包似的。都不敢接。冯宋细心辨认了一会说,光线有点暗,我也看不清楚,大约是她吧。小惠肯定地说,我觉得就是她,他们干什么呢?冯宋老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小惠却笑了,你会不知道,你不是和她是老熟人吗?冯宋说,你说什么呢你。冯宋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的,他唯恐那男的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小惠说,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你不是和她有一腿吗?说着她亢奋地笑出了声。这下冯宋有点发怒了,他说,瞎说什么呢,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那个男的才和她有一腿呢,冯宋说,我看出来了,那个男的和她的关系不简单。冯宋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的,他妈的,他们的关系好像是谈恋爱的那种。正在这时,冯宋听见草坡上那个男的吼了一声,我想和你好,才把它送给你的呀。冯宋就转头意味深长看了小惠一眼,像是说,我猜对了吧。就在这个工夫,小惠却小声叫起来,你看,那女的跑了。  为了避免引起对方警觉,冯宋佯装和小惠抱在一起,眼睛却还在观察那个男的。他望见那个男的像傻瓜那样站了片刻,突然嗷地一声一脚就把那什么东西踢出去很远,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冯宋和小惠这才好奇地靠近草坡。冯宋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被一脚踹破了,露出里面的内容,是几片破损的花瓣。冯宋像考古专家那样俯下身,缓慢拨开袋子,原来果然是花朵。白玉兰花朵。只可惜给踢得零零落落了。看,冯宋直起身说,那个男的和她有一腿。  有一段时间,好奇心被激发的冯宋很想去隔壁的房间坐坐,顺便证实一下自己的眼睛。冯宋觉得自己的慎重是对头的。他由此对从前与小顾的事隐隐后怕。很显然,他从前的选择是理智的。他对小顾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对一墙之隔的姚姑娘。即便如小惠,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呢。但这并不妨碍他去做一番探险一样的努力。冯宋发现,他最近突然重新焕发了热情,就像他一直喜欢在天气热的时候裸着身子在屋里闲散地走动。他有了奇怪的欲望。  姚姑娘把脑袋探进了屋门,喊他们吃西瓜。他看了看小惠。小惠的脸色平静得看不出水波的痕迹。去呀,小惠鼓动他说,人家是好意,再说你也帮过她一点忙。冯宋说,是呀,却之不恭,一起去吧。小惠说,我就不去了,你要记得的话替我捎一片过来。冯宋苦笑了一下,他想,小惠这不是挖苦我嘛,可这实在没什么必要,这姑娘可是有了主的呀。  冯宋这时候才有了打量姚姑娘的屋子的闲情。姚姑娘的屋子结构当然和小惠的一样。可摆设却不同。姚姑娘这儿的物件少多了,没有电视机,也没床头柜,用的是一顶凑合起来的小木桌,大概是从乡下搬过来的,有一个小马扎,一定是作为承受姚姑娘那只圆圆的屁股之用。还有两个放置衣物的木箱栖息在角落边。另一个角落里则放置着炊具和瓶子罐子,以应居家炒菜做饭所用。唯一热闹的好像是姚姑娘的床,床头上方亮着一盏灯,淡黄色的光线让整个屋子忽然有了一种饱满的感觉。冯宋注意到姚姑娘的床摆设的位置和小惠的正好平行,假设把中间那堵墙拆除,两张床几乎就会脸碰脸挨在一起,都能亲上嘴了。冯宋突然发现,铺着明丽色床单床上竟然放着两个线团和一根铁棒针。天哪,冯宋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想,看来,姚姑娘一定是边挑毛衣边侧耳倾听他与小惠在隔壁发出的靡靡之音。  冯宋吃着姚姑娘的西瓜,听着姚姑娘拉扯着一些闲话,无非是感谢他为她开了锁,为她装了吊扇。冯宋一边摇头一边想,接下来她应该拿起那个讨厌的线团了。果然,姚姑娘拿起了那个线团。这个动作说明姚姑娘有打持久战的准备,当然这要取决于冯宋吃瓜的速度。冯宋因此加快了嘴里的咀嚼。就在这时候,那个疑问像青烟一样从脑海中冒了起来。冯宋忽然打断了姚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茬,你有男朋友吗?冯宋紧盯着姑娘问。你说什么?冯姑娘停下手中的活,困惑地看着他。我是说,你谈恋爱了吗?冯宋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姚姑娘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她脸蛋两侧红了,好像藏区人民通常有的那种高原红。你胡说什么呢你。姑娘说,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冯宋还不肯放过她似的紧跟了一句,昨天你是不是去散步了?这回姑娘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昨天我一直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姚姑娘顿了顿又说,你一定看错眼了,你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也许是因为这个小插曲,屋子里的气氛后来就一直有点沉闷,只有吊扇转动发出的嗡嗡声稍稍稀释了一点。好在冯宋闷着头三下五下吃完了西瓜。  可是,不管怎么说,冯宋后来还是发现了那个男的。那个男青年是不是姚姑娘否认的那位冯宋就不清楚了。说起来也算是先声夺人。那天冯宋一个人在屋子里悠闲地翻一本象棋棋谱,忽然听见隔壁的一声粗犷的男子的惊叫,随后是拖腔拖调的女人的大笑,高亢而逼仄,好像一根肠子一样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冯宋把棋谱扔在桌上想,看来姚姑娘的声线一点都不亚于小惠。也许女人从骨子里说都是一种相似的轻浮的动物。他打开窗户,一阵风立刻从外面急迫地赶了进来。赶进来的还有飘渺的话语声。是姚姑娘那口吴侬软语。间杂着一个陌生男子混沌的声音。冯宋立在窗户一侧,稍稍一瞥,就能发现隔壁那扇终日关闭的相同款式的木窗此刻打开了。冯宋可以想象,夏天明亮的光线将以一种轻逸的姿态跃入姚姑娘的屋内,带给人徐徐清风。这种感受冯宋在初次约会小惠时深有感触。但是现在,冯宋只能不无遗憾地缅怀一下遥远的往事。古人说,境由心生,这几个字还是大有深意的。冯宋内心真是产生了一点微微的醋意。   冯宋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搁在斜对面墙壁边的一个编织袋。显然,那只袋子是被废弃了的,不是盛放白玉兰花的塑料袋,但也可能和塑料袋大同小异。反正,冯宋的兴致是因这只露出一些甘蔗皮屑的袋子而生。通过这只袋子,大致可以猜测此刻正在隔壁屋子里与姚姑娘窃窃交谈的男子的身份。  那扇门虚掩着,还是冯宋看到的两指宽的门缝。但冯宋并没有发觉那男子的身影。冯宋忽然想起姚姑娘屋子里的小马扎,显然,凭那混沌的声音,那位男青年极可能长得壮实无比,那小马扎一定还空着,屋内的两个男女,也一定是坐在姚姑娘那张可以当凳子用的床上。  有点让人深感蹊跷的是,此后,那个打乱了冯宋思绪的男声竟然消声匿迹,好像从未来看过姚姑娘。倒是姚姑娘,忽然变得好动起来。黄昏降临的时候,冯宋常可以望见姚姑娘的身影在走廊里穿过去,轻飘飘不发出一点声音,一会儿就悄然隐没在某个门洞里。有时候,冯宋会在马路的另一端发现姚姑娘孤独而坚定地朝着既定目标行走。也有时候,姚姑娘的屋子里会热闹得沸反盈天,冯宋听得出来,里面说笑打闹的多是一些来此串门的姑娘。冯宋从没有进去,倒是这些姑娘,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注视过他。但冯宋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从本质上说,冯宋是个懒得说话的人。  这当中的目光自然也包括姚姑娘的。姚姑娘的眼神竟然有几分独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像一棵树躲在众多的树中间,一不留神就会让冯宋感得恍惚。那种揶揄般的笑容望过去古灵精怪,好像什么都瞒不了这一双眼。这让冯宋心里颇为不安,同时又莫名其妙有点小愉悦。好几次他看着那双眼不免有点走神,小惠因此觉得冯宋不在乎她。她说,你想什么呢你?人家跟你说话你也不理。话一说,冯宋就醒悟过来了,赶紧补偿性地笑笑。可女人的眼光总是缜密的。小惠有一次也笑了,说,你看你,人家朝你笑笑,你就当真了你,真没出息。冯宋只好装出傻愣愣的样子说,是吗?那我可就有福了。  天热了,小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开始考虑着去游泳的事。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地对冯宋说,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出去游泳消暑。她迅速网购了泳镜泳衣泳帽,还试穿了一下。小惠很欣赏自己那身装扮。她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在想象中轻柔地游着,她感觉头顶蓝天白云,身子却是通体泡在碧绿清凉的水里。  冯宋在一边看着,也渐渐被感染了。全身装束的小惠确实显得与众不同了。他情不自禁卧倒在小惠身边,模仿着游泳的动作一起游。可就在这时,冯宋突然想起小惠是个旱鸭子,她根本就不会游泳呀。  到时候你可以教我嘛。听了冯宋的担心,小惠满不在乎地说,即便你不肯教我,我也可以跟别的男人去学。她坏笑着捏了一下冯宋的鼻子。冯宋忽然觉得鼻子酸酸涩涩地,有一种强烈的哭泣的欲望升了起来。冯宋知道自己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岁月。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的岁月了。冯宋在伤感的情绪里沉溺着,就像一个爱好睡懒觉的人,久久不愿醒过来。可是,冯宋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脆弱的。而男人一定要坚强才行。冯宋说,那就这样好了,我们去市区新开的那个水上公园玩。  水上公园的收费标准并不便宜,但是冯宋已决定要好好娱乐一番。他们第二天就去了。水上公园里的人果然多。尤其那天是星期日,更是人满为患了。泳池里的叫声此起彼伏。彩色的身影在视野里不断晃动着。小惠在泳圈里摇头摆尾,冯宋浮在身边,托着泳圈推波助澜。有时冯宋来一个恶作剧,向小惠泼点水或者钻到水里去抓小惠的脚,引起小惠的几声尖叫。但是,过不了一个小时,冯宋注意到小惠的脸色显得厌烦起来。小惠用手掬了一把水,仔细端详,这么脏。小惠撅着嘴说。冯宋在旁边说,能不脏吗?这么多的人。小惠说,是啊,人太多了,没意思。冯宋也有同感。冯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看着一米外的地方。一米外的地方,一个孩子正在父亲的怀里玩闹,他踢起的水花像狂放的烟花,准确地溅落在冯宋的脸上。  冯宋和小惠很快离开了那儿。冯宋说与其在浑水中摸鱼,不如去清水里泡一泡。小惠当即响应。两个人就收拾了行装,乘车前往一个叫铜天斗的水库。这个水库位于郊区,才几里路,就在竹林掩映的一个山脚下。冯宋一年前和朋友来过这里,还在月光下裸泳过。  果然,小惠一看见这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就爱上了。正是午后,阳光铺在水面上,一片散金碎银,又像无数小鱼在波面上跃动。小惠看看四周没人,就嚷着要裸泳了。冯宋嘿嘿笑了两声,好啊,我正好看个够。可是小惠最终还是穿着她的泳衣下了水。凭什么让你占便宜?小惠说着趴在泳圈上扑腾了起来。冯宋也开始游动起来。从这边游向对岸。冯宋的水性不错,那都是小时候在乡下那些河湾里练出来的。那时候在两岸间来回游动是他的一个传统娱乐项目。现在,他在重温从前的记忆。小惠吃惊地望着他越游越远,嘴都张大了。她从来就不知道原来冯宋还是这么出色的一个泳将。你回来。小惠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可是水面上的风一无遮拦地吹着,把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小惠有点绝望了。她什么也望不见,只望见遥远水面上一个似是而非的黑色头颅。  冯宋游得很畅快,他劈波斩浪,游刃有余,几乎就觉得这天地间唯我独尊了。真的,冯宋好久没有这么自信过了。如果生活中的事都这么自信就好了。返回的途中冯宋就这么感慨地想着。他愉快地望了望天,天空湛蓝明净得如同他的内心。他的臂膀挥舞得更加有力了。  也就是这时候,透过溅起的水雾,冯宋无意间望见远处一个身影扑通一声滑入了水中。冯宋吓了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窜入了他的脑袋。冯宋的心里忽然空了一块,那一块正是他深藏的自信。  冯宋看见那个画着红蓝花纹的泳圈在水上无动于衷地漂着。一些细碎的水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有人。泳圈上没有小惠。冯宋一头就钻进了水里。他在水里慌乱地游动,摸索,极力睁大眼睛。那是一个碧绿的世界。  冯宋把小惠托上来的时候有点筋疲力尽了。小惠吐了几口水,就把头无力地搁在岸边的沙土上。冯宋喘着气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怎么会掉下水去?小惠却笑了。小惠的脸色苍白然而却是一脸坏笑,实话说了吧,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就看你救不救我了?  冯宋重新回到了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说半死不活是因为他觉得生活中的乐趣好像又少了一点。任何一个小小的因子都会影响日常生活的质量,如天气的炎热,如心情的懈怠……冯宋和小惠还是过着那种简单又平淡的日子。除了庆祝个节日去拜访个朋友,没什么特别好的主意。冯宋也不敢去水里游泳了,他就在屋子里游泳。他趴在小惠身上,游啊游。这就是他们穷极无聊发明的双人游。其实,早被别人发明过了的。   让冯宋惊讶的倒是,他和小惠还没有去外面租房,隔壁的姚姑娘却先期离开了。是突然走了吧,没有打一声招呼。推开虚掩的门,冯宋看见屋里一地狼藉,木板床上空荡荡的,那些桌子箱子炊具瓶罐什么的都不见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那只吊扇,还挂在那个铁钩里,轻微地晃荡。  冯宋再次遇见姚姑娘是在半个月后。那天冯宋听见隔壁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冯宋就出去了。他看见姚姑娘站在屋子里,像圆规一样站着(这种姿态让冯宋忽然心生厌恶),头仰得很高。顺着姚姑娘那条呈四十五度角的视线,冯宋吃惊地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冯宋搞不清这人是不是从前发出混沌声音的男子)正跨在一个木梯子上拆卸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快乐而又卖力地挥动着铁扳手。随着他的舞蹈一样夸张的手势,一滴滴汗水像一个个黑色的句号一样被甩了出来。冯宋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想起要跟姚姑娘做一次正式的道别。可是,他的嘴巴刚蠕动了一下,姚姑娘的目光却让他闭紧了嘴。一切都秘而不宣,一切都在那双眼神里。姚姑娘专注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无奈,忧郁,身不由己。总之,是玻璃渣碎了一地的眼神。冯宋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也碎了一下。他知道,这一回姚姑娘是真的得彻底走了。  因为这个小小的变故,有一段日子,冯宋沉默了许多。倒是和小惠做床震发泄了他过剩的精力。高兴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闭着眼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喘气,就好像北方歌手在唱信天游,也像屋里闯进了一群疯狂的老鼠。  那是一段冯宋特别想得开的日子。冯宋也搞不清是因为从前隔壁的姚姑娘,还是因为小惠。通过那次游泳的事,冯宋多少认同了目前的状态。冯宋觉得生活中的期盼既然少了,那你还不如不去期盼。毕竟期盼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此时唯有做到心无旁骛一如既往才是最好的对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半死不活的事做得尽可能淋漓尽致。生活由此才能继续下去。  姚姑娘走了半个月后,隔壁房间很快又有了动静。这回冯宋忍不住好奇心,进去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姑娘。梳着两条乡村式样的麻花辫子。姑娘很腼腆,坐在床上,看看他,不说话。冯宋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晚上,冯宋和小惠说起隔壁的这个陌生姑娘。小惠说,看来这个不是剩女,是处女。冯宋惊奇地说,怎么?这年头还会有处女?小惠笑着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别动什么鬼心眼,人家可是纯洁的姑娘啊。是啊是啊,冯宋说,这世界除了我,除了你,别的都很纯洁,这样说你满意了吧。小惠说,去你的。  冯宋就势翻到了小慧身上,开始运动起来。他想,这才是他妈的生活的真谛。他扭动了一会,突然停住了,东张西望好像找什么东西。小惠把她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狐疑地看他,你怎么啦?冯宋拍拍脑袋说没什么。冯宋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着墙壁轻轻敲了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冯宋停下来,侧着耳朵听了听,没什么反应,小惠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好像迷糊过去了,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睡着了。冯宋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赶紧又扭动起来,一边扭动一边对闭着眼睛的小惠说,你说奇怪不奇怪,不这么敲几下,我觉得浑身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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