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的"天涯"

龚自珍的“天涯”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已亥杂诗》

如果把龚自珍的这首著名的七绝勉强地译成散文语言,大意是这样的:浩荡的风吹动着新的季节,吹动着我无边的离愁——因为属于我的时间,已即将夕阳西下。我吟着诗句,驰向东方,终于见到了不可逾越的天涯。唉!我的生命将象这一片片落红凋零而去——但它们并非无情地离弃这个世界,而是为了溶入泥土,催生另一轮的绽放。

这是一首极富象征意味的短诗,借助于一株植物的花开花落,而展开着诗人的诗思。诗中承前启后,拓深着多层诗意空间的关键字眼,显然是“天涯”二字。天涯,是一个既诱惑人,又迷惑人的词语,它相当于视域上所谓的“地平线”——你移动,它亦随之移动,以至于在追寻者的生命历程中,展现着这样一幕奇异的图景——自己踏着先前所遥望的地平线,对着远方新出现的地平线,而自己的身影,又成了后来者追寻的地平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固定可辨的“地平线”或“天涯”,只存在于静止者的眼中,而静止,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死亡。这时,便出现了一个悖论,因为从死亡的角度,实际上是无法见到“地平线”或“天涯”的,所以,我们所谓的“地平线”或“天涯”,同我们的生命一样,是一种不断的运动过程。现在,龚自珍不幸地见到了那个“天涯”,说明他已嗅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无论这气息是属于他个人,还是那个时代。

“落红”,可谓一朵死去的花的“天涯”,但龚自珍显然不愿它就此寂灭,他想把它再次推入到一种运动中去,就是继续向前推移着它的“天涯”,从而进入一种永恒的春天与季节的循环之中。在理想的状态,这自然是可能的,一片落红化入了泥土,成为一种养料,再滋养来年的春天与花朵。然而,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实际上还充满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这片“落红”可能会被一阵突然的风吹到某块石头或某片沙漠之中,渐渐枯萎,化为一缕烟尘;而它即使幸运地进入了泥土,在化为根须的养料之前,亦有可能被蚯蚓,鼹鼠之类的黑暗居住者先行吃掉。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这地下的状态设想的好一些,使这片“落红”完全地成为养料,但从根须的角度来看,根须的触及,吸收毕竟是有一定范围,限度的,根须最终亦只能吸收了这“落红”养料的一部分,其余的则可能在泥土中慢慢地消散,消失——一个诗人的思想与他的诗篇中的生命亦往往如此。

龚自珍在二十多岁时的文章《尊隐》中,就以诗人的敏锐,对他的时代作出了“衰世”的判断:“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音,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鹤旦不鸣。”直是鲁迅著名的“铁屋”的先声。以龚自珍诗人的性情,自不甘沉沦窒息于这“铁屋”之中,他曾努力过,用额头向前撞击过。他提出了一系列颇具“新思维”的主张,如土地的自由经营,雇佣

劳动,发展商品,以及自铸“饼金”,抵御洋钱的输入等等。但这些涂抹着资本色彩的萌芽,于那个“万马齐暗”的时代,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不具有绽放一朵花,以赢得“落红”凄美机会。当然,龚自珍亦并非完全的不幸,如果生命能有另一个轮回的感知,如果龚自珍看到自己的市场主张与专制权力的结合,会是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这样一种可怕的深入骨髓的全面腐败,灾难,他大概要捶胸顿足,或重新修改他的思想与“落红”的轮回线路的吧!

其实,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我也不知道龚自珍对他的这些主张的信仰程度——因为资本在本质上就是与诗对抗的。或许,他只是出于生命的本能,呐喊几声,以驱除“铁屋”的寂寞而已。在时代的僵死与生命的窒息中,龚自珍亦曾逆时间地寻求过突围,他的七绝《猛忆》中,有着这样的诗句:“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感慨着在他的童心尚未被污染的岁月,确曾有过一个瞬间,他的生命由一点红灯——颇具宗教意味的突破口,接上了宇宙的原初混茫,而感知到一种无限。而现在,他的身心伤痕累累,到处打印着这个时代僵死的烙印,他想回去,实际上已不可能了——最终,他的生命仍是处于铁屋的围困窒息之中。但有一种东西,却是任何“铁屋”都围困不住的,这就是诗人的诗篇与诗篇中的诗人的生命,它们将以“落红”的方式进入一个无限的季节轮回,不断地抵达并超越自己的天涯,最终突围出“铁屋”——因为再坚固的“铁屋”,在时间中亦会渐渐锈蚀,最终崩溃为一堆垃圾。龚自珍对自己生命的“落红”方式的诗意设计,虽有着理想的色彩,但谁又能否认它的可能。 龚自珍弃世时,年仅五十。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猝然死亡,至今仍是一个谜,就是说他的“天涯”至今仍罩于一片迷雾之中。同样富于象征意味的,是龚自珍的弃世的日期,1841年——它的前一年,即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龚自珍似乎疲惫已极却又有所不甘地将生命探过了一段历史的天涯,却发现那边是一个见不到底的黑色深渊——于是,他终于闭上了眼,惟余他的诗篇与诗篇中的生命,落红一般飘坠着,至今仍在见不到底的深渊中飘坠着。

2006年1月

龚自珍的“天涯”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已亥杂诗》

如果把龚自珍的这首著名的七绝勉强地译成散文语言,大意是这样的:浩荡的风吹动着新的季节,吹动着我无边的离愁——因为属于我的时间,已即将夕阳西下。我吟着诗句,驰向东方,终于见到了不可逾越的天涯。唉!我的生命将象这一片片落红凋零而去——但它们并非无情地离弃这个世界,而是为了溶入泥土,催生另一轮的绽放。

这是一首极富象征意味的短诗,借助于一株植物的花开花落,而展开着诗人的诗思。诗中承前启后,拓深着多层诗意空间的关键字眼,显然是“天涯”二字。天涯,是一个既诱惑人,又迷惑人的词语,它相当于视域上所谓的“地平线”——你移动,它亦随之移动,以至于在追寻者的生命历程中,展现着这样一幕奇异的图景——自己踏着先前所遥望的地平线,对着远方新出现的地平线,而自己的身影,又成了后来者追寻的地平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固定可辨的“地平线”或“天涯”,只存在于静止者的眼中,而静止,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死亡。这时,便出现了一个悖论,因为从死亡的角度,实际上是无法见到“地平线”或“天涯”的,所以,我们所谓的“地平线”或“天涯”,同我们的生命一样,是一种不断的运动过程。现在,龚自珍不幸地见到了那个“天涯”,说明他已嗅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无论这气息是属于他个人,还是那个时代。

“落红”,可谓一朵死去的花的“天涯”,但龚自珍显然不愿它就此寂灭,他想把它再次推入到一种运动中去,就是继续向前推移着它的“天涯”,从而进入一种永恒的春天与季节的循环之中。在理想的状态,这自然是可能的,一片落红化入了泥土,成为一种养料,再滋养来年的春天与花朵。然而,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实际上还充满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这片“落红”可能会被一阵突然的风吹到某块石头或某片沙漠之中,渐渐枯萎,化为一缕烟尘;而它即使幸运地进入了泥土,在化为根须的养料之前,亦有可能被蚯蚓,鼹鼠之类的黑暗居住者先行吃掉。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这地下的状态设想的好一些,使这片“落红”完全地成为养料,但从根须的角度来看,根须的触及,吸收毕竟是有一定范围,限度的,根须最终亦只能吸收了这“落红”养料的一部分,其余的则可能在泥土中慢慢地消散,消失——一个诗人的思想与他的诗篇中的生命亦往往如此。

龚自珍在二十多岁时的文章《尊隐》中,就以诗人的敏锐,对他的时代作出了“衰世”的判断:“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音,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鹤旦不鸣。”直是鲁迅著名的“铁屋”的先声。以龚自珍诗人的性情,自不甘沉沦窒息于这“铁屋”之中,他曾努力过,用额头向前撞击过。他提出了一系列颇具“新思维”的主张,如土地的自由经营,雇佣

劳动,发展商品,以及自铸“饼金”,抵御洋钱的输入等等。但这些涂抹着资本色彩的萌芽,于那个“万马齐暗”的时代,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不具有绽放一朵花,以赢得“落红”凄美机会。当然,龚自珍亦并非完全的不幸,如果生命能有另一个轮回的感知,如果龚自珍看到自己的市场主张与专制权力的结合,会是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这样一种可怕的深入骨髓的全面腐败,灾难,他大概要捶胸顿足,或重新修改他的思想与“落红”的轮回线路的吧!

其实,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我也不知道龚自珍对他的这些主张的信仰程度——因为资本在本质上就是与诗对抗的。或许,他只是出于生命的本能,呐喊几声,以驱除“铁屋”的寂寞而已。在时代的僵死与生命的窒息中,龚自珍亦曾逆时间地寻求过突围,他的七绝《猛忆》中,有着这样的诗句:“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感慨着在他的童心尚未被污染的岁月,确曾有过一个瞬间,他的生命由一点红灯——颇具宗教意味的突破口,接上了宇宙的原初混茫,而感知到一种无限。而现在,他的身心伤痕累累,到处打印着这个时代僵死的烙印,他想回去,实际上已不可能了——最终,他的生命仍是处于铁屋的围困窒息之中。但有一种东西,却是任何“铁屋”都围困不住的,这就是诗人的诗篇与诗篇中的诗人的生命,它们将以“落红”的方式进入一个无限的季节轮回,不断地抵达并超越自己的天涯,最终突围出“铁屋”——因为再坚固的“铁屋”,在时间中亦会渐渐锈蚀,最终崩溃为一堆垃圾。龚自珍对自己生命的“落红”方式的诗意设计,虽有着理想的色彩,但谁又能否认它的可能。 龚自珍弃世时,年仅五十。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猝然死亡,至今仍是一个谜,就是说他的“天涯”至今仍罩于一片迷雾之中。同样富于象征意味的,是龚自珍的弃世的日期,1841年——它的前一年,即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龚自珍似乎疲惫已极却又有所不甘地将生命探过了一段历史的天涯,却发现那边是一个见不到底的黑色深渊——于是,他终于闭上了眼,惟余他的诗篇与诗篇中的生命,落红一般飘坠着,至今仍在见不到底的深渊中飘坠着。

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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