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去一个荒凉的地方.(中)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携带着祝福。地名也是如此,安阳、福州、格陵兰…… 可如果一个人出生在“死亡谷”,那他的心情该如何?当我开车从拉斯维加斯出发,向路牌上“死亡谷”的方向进发时,这个问题就开始盘旋。靠近峡谷时,我明白了:大概不会有人以此为故乡。一出车门,干燥的空气就想吸干身体里的水分。阳光在旁边煽风点火,烤干了走路的力气。死亡谷侧面的山上完全没有植物。由于没有树木遮蔽,山光秃秃地不收藏任何秘密。任凭山梁如何蜿蜒,人的眼睛不会错过细小的分叉。山崖的石头布满裂纹,一不小心就要轰然倒塌,成为堆积在山脚的碎石。地面也耐不住强烈的日晒,萎缩成松软的细渣。汽车经过,尘土漫天。

摄于死亡谷东侧的山上

美国人的分量总是大得让人吃惊,无论是汉堡还是烤肉。死亡谷的尺寸也超过了我印象中的山谷。望向西侧的山,觉得那不过是几百米的小山。但山顶上缭绕的云提醒了我,那一侧山的高度恐怕超过了3000米。正是山谷西侧的山阻挡了来自太平洋的气团,导致了死亡谷的干燥。气团沿着山坡爬升,成云成雨,榨干最后一滴水汽。当气团最终越过山顶降临这片山谷时,已经干燥到可以焚烧草木。于是,死亡谷干旱炎热,成了生命禁地。加州淘金热的时候,大多淘金客沿水路前往奥勒冈,再沿着西海岸南下加州。但也有心急的淘金客想走捷径,从科罗拉多河横穿内华达。他们因此走入死亡谷。当终于走到对面的山之后,淘金客把这片干旱的山谷命名为“死亡谷”。怀着重生的喜悦,他们头也不回地奔向加州许诺的黄金梦。

又过了几十年,“死亡谷”发现了金矿。就在淘金客走过的地方。

摄于坏水盆地

两山之间的峡谷宽阔达几十公里。从山上俯瞰下去,这几十公里的谷底好像经过人工的碾压,异乎寻常的平坦。远远的眺到一辆车扬着尘土横穿谷底,走了好一会儿却好像没有移动太多距离。死亡谷最低处是恶水盆地,海拔在海平面以下83米。恶水盆地旁边的山崖上就恶趣味的挂着一块儿小铁板,趾高气扬地宣布着海平面的高度。由于这里海拔低,所以周围地区的降水或冰雪融水都会汇集到这里,形成浅而辽阔的湖泊。太阳会很快晒干这个内陆湖,只留下沉积物。年复一年,水来了水又走,土壤混着白花花的盐卤,如同北方下过雪的大地。盆地边缘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这些灌木都是枯黄的颜色,没有叶子,似乎已经彻底死亡。听说2005年时,死亡谷多下了一点雨,谷底野花开遍。不知是不是这些枯黄植物留下的种子。

2005年时的死亡谷花开,来自维基百科。

离开死亡谷时已经是晚上。由于干燥,星星格外璀璨。细密的星洒满天空,宇宙姑娘的美丽雀斑。

从死亡谷向东,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将近四个小时。干旱的记忆萦绕在舌头上,从麦当劳买来的大杯可乐都不能纾解。车子沿着公路毫无预兆的爬上一个干巴巴的山头,我忽然看到一大片墨绿色的湖水在公路的左侧展开。我忍不住紧了紧手中的方向盘,想要自己清醒,免得不自觉的驾车冲向那片墨绿。由于胡佛水坝的阻拦,科罗拉多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名为“密得湖”的人工湖泊。当年的淘金时代,这里是科罗拉多河冲出山崖的地方。没有现代水坝,没有湖泊。淘金客在河边最后一次灌满水囊,然后一路向西,开始沙漠征程。而我驾驶着现代科技,在冷气十足的车厢里动动方向盘,难以体会淘金客们的艰苦。但盼水的心情,应该一致。

拦起拉斯维加斯河的胡佛水坝

盼水的,还有拉斯维加斯。1930年代,美国经济萧条,罗斯福成为美国总统。总统先生想借大型公共项目来拉动就业。胡佛水坝就是其中之一。政府的投资创造了大量工作岗位。为了获得工作,数万劳工涌入内华达,要在荒漠上建一个水坝。工地附近的小城拉斯维加斯成了建筑工人们休闲娱乐的地方。劳工们喜欢的娱乐方式很简单,不外乎赌博和性。娱乐之都拉斯维加斯就这么粗糙地起航。更重要的是,胡佛水坝蓄起了拉斯维加斯盼望的水。按计划,蓄水用于浇灌周边牧场,和拉斯维加斯没什么关系。但内华达州担心水坝建设完后,拉斯维加斯会逐渐衰落。于是,内华达州修改立法,允许拉斯维加斯使用密得湖的湖水。如果没有水,再合法的赌场也不能在沙漠中长存。

藏在大峡谷中的科罗拉多河。摄于大峡谷东南。

科罗拉多河发源自遥远的科罗拉多山区,距离拉斯维加斯有上千公里。科罗拉多山是西部的门户。山的东边是辽阔而肥沃的大平原。大平原在密西西比河水系的灌溉下,直到今天都是农耕天堂。可科罗拉多山以西,不但地势起伏陡峭,降水也变得稀少,地貌多是草原和荒漠。19世纪早期的农民往往迁徙到科罗拉多山脚下,就不愿继续向前。继续向西探索的,除了传教士、探险家和皮草贩子,就只有这条不算宽阔的科罗拉多河。它如同探索西部的先锋,一往无前地冲入由犹他、亚利桑那和南加州组成的大西南。河水流淌,也重塑了沿岸地貌。亿万年过去,科罗拉多河与这片辽阔土地融为一体,再难分离。而这亿万年的时光,完整的记录在胡佛水坝上游的大峡谷。

大峡谷国家公园中的鹿。

前往大峡谷南缘的道路只有双向两车道,算不上宽阔。一路上,车辆缓慢爬升高度,气温越来越清凉。窗外植被从沙漠灌木,渐变为低矮树木,再变为高大茂密的针叶林。寒冷的高海拔地区,水汽容易凝结,为密林的生长提供了条件。密林庇护了不少动物。把车开到偏僻的小路,就很容易看到安静吃草的鹿群。当年西奥多·罗斯福从总统位置上退下来后,经常来大峡谷游玩。鹿群的祖先们大概受过这位罗斯福先生的惊吓。不过如果鹿群也有灵性,大概会感谢这位前总统。罗斯福在位时建立了国家公园制度,把西部最雄起壮丽的自然景观纳入保护,为鹿群保留下栖息地。美国快速工业化巅峰时的总统,最被人铭记的却是他的环保政策。多多少少,给人启示。

由南向北的道路戛然而止,路牌指示着前方就是一个观景点。穿过树丛,忽然就到了悬崖边。眼前的大地骤然坠落。陡峭的山崖笔直向下,深不知去往何处。我可以想象,如果站在高空,会看到一条恐怖的裂痕划过高原。站在山崖边上,我总担心上帝会再稍稍用力,把我从崖边弹拨入深谷。原来之前几十公里的舒缓爬坡都是蓄势,只为这一刻心跳。

窗外的大峡谷

心跳是初见时的浪漫,时间才是久恋的温存。按捺心跳,看一看山崖上记录的时间吧。山崖上一条条工整的水平线,是古老地层的分界线。二十亿年前,岩浆凝固成黑色火山岩。三亿年前,海洋生物尸体堆积成白色的石灰岩。两亿年前,湖泊水流沉积出红色砂岩。读这山崖,就是读一本时间书。而书的作者,就是隐于峡谷深处不见影踪的科罗拉多河。大约在五百万年前,科罗拉多河开始了它的西部冒险,决心流过这片高原。河水在重力作用下不断向下切割,与此同时,高原正在地质作用下抬升。水之力与土之力配合,终于雕刻出大峡谷的沟沟壑壑。五百万年的水流雕刻,与山崖上二十亿年沧海桑田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可五百万年,又是五千个人类文明史。短暂的时间,漫长的时间。

印第安人壁画

历史书会告诉你,西班牙人最早发现了大峡谷。可当地的印第安人对此嗤之以鼻:峡谷一直在那里,何须白人的“发现”。事实上,美国人打完墨西哥把大峡谷纳入国境时,还对此地一无所知。零星几个白人皮草贩子居住在峡谷边缘,躲在石头屋子里用烈酒和印第安人换皮草。正如大多数的西部故事一样,峡谷中发现矿产,大量白人赶来开矿,与峡谷中的印第安人发生冲突。现代文明和古老智慧碰撞,被麻醉许久的印第安人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向更加偏远的保留地迁徙。再后来,矿石开尽,精明的商人发现观光旅游才是采不尽的宝藏。最受欢迎的项目是下到大峡谷谷底,在科罗拉多河上进行几天的漂流。游客们夜晚露营,旁边的岩壁上或许就有印第安人留下的壁画。大峡谷恋旧。哪怕是印第安人几千年的居住史,它也在不知名的页边悄然记下。

保留地所在的高原

那些被赶走的印第安人,去了大峡谷东侧的高原。白人向西南殖民时,总是沿着海岸建殖民点,所以对居于内陆的干旱高原不感兴趣。于是,这片面积达七万平方公里的高原才能成为印第安人的保留地,庇护了几十万的纳瓦霍族人。

羚羊谷

半干旱的高原不宜农耕,无法养活众多人口。在历史的大多数时间里,保留地里的纳瓦霍族人都在和饥饿做斗争。吴宇森的《风语者》讲述了二战时美军用纳瓦霍语传密电,因此纳瓦霍人借着祖先留下的语言成为战争英雄。电影没讲到的是,很多纳瓦霍族人也把参军当做改变命运的机会。参军归来的纳瓦霍人见识了广阔世界,再也不愿待在落后的保留地,大多选择到海岸的大城市定居。时至今日,纳瓦霍人还很在意这段历史。参观位于保留地内的羚羊谷时,导游就一再纠正我不要用源于西班牙语的“纳瓦霍”来称呼他的族人,而要用“德乃”这个词——纳瓦霍语中的“人”。

纪念碑谷的星空

那天晚上在纪念碑谷的酒店过夜,我看着阳台外的星空,忽然想起《西部世界》中的那个脱离常规去寻找星空的人造人。我忘记了那个人造人的名字,或许就叫“德乃”?

拱门国家公园。那个小小的拱门是犹他州的标志。

走出印第安人的保留地,就已经进入了犹他的地界。周围的植被明显茂密了许多,偶尔还点缀有湖泊。路边可以看到成排的白色风电涡轮。加油站里的便利店也都明亮而现代,不再是保留地中破旧落后的样子。在田园风光中驾驶四个小时,终于到达莫阿布。莫阿布位于科罗拉多河的上游,地处科罗拉多山的西南出口,是著名的旅游集散地。街边都是旅游中介公司,提供摩托车、漂流、越野等项目。来旅游的人大多冲着拱门和峡谷地两大国家公园。我的主要目标却是莫阿布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城堡谷。这个只有300多位居民的小镇,正是《西部世界》的外景拍摄地。

城堡谷

128号公路沿着科罗拉多河通向城堡谷。河流两侧的山崖陡峭。不少巨石已经滚落到半山坡,看起来就要碾压我的汽车。在河流的水汽滋润下,峡谷的低处绿意盎然,近水处芦苇荡漾,再没有西部常见的荒芜景象。拐上一个岔路,越过一个小山丘,就到了城堡谷。最远处是望得见雪顶的高山,近处就是《西部世界》中常见的红色山崖。在侵蚀作用下,山崖几乎是竖直走向,看起来如同人工建成的城堡。车辆开过的谷底其实相当开阔。马路边的树木长得高大,被秋色染黄的树叶落了一地。学校的球场绿草成荫,水管正奢侈的喷着水。在山谷中兜了一圈,没有碰到在户外的居民,倒是看了不少插在家门口的“支持川普”的标语。站在高处眺望,小镇幽静得如同绝情谷底。如果居民入夜时收看HBO,在《西部世界》中看到熟悉的景物,不知会不会借着月色看一眼山崖的黑影,略微怀疑一下生活的真实。

城堡谷附近的科罗拉多河

驶出城堡谷后,我在科罗拉多河边停了一下,谢谢这条河带我穿越西南。我的下一位导游,将是西部拓荒史。

微杂志迄今已出版温瑶作品:

《流经我们内心的风景》、《你的脚步走在你的心上》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携带着祝福。地名也是如此,安阳、福州、格陵兰…… 可如果一个人出生在“死亡谷”,那他的心情该如何?当我开车从拉斯维加斯出发,向路牌上“死亡谷”的方向进发时,这个问题就开始盘旋。靠近峡谷时,我明白了:大概不会有人以此为故乡。一出车门,干燥的空气就想吸干身体里的水分。阳光在旁边煽风点火,烤干了走路的力气。死亡谷侧面的山上完全没有植物。由于没有树木遮蔽,山光秃秃地不收藏任何秘密。任凭山梁如何蜿蜒,人的眼睛不会错过细小的分叉。山崖的石头布满裂纹,一不小心就要轰然倒塌,成为堆积在山脚的碎石。地面也耐不住强烈的日晒,萎缩成松软的细渣。汽车经过,尘土漫天。

摄于死亡谷东侧的山上

美国人的分量总是大得让人吃惊,无论是汉堡还是烤肉。死亡谷的尺寸也超过了我印象中的山谷。望向西侧的山,觉得那不过是几百米的小山。但山顶上缭绕的云提醒了我,那一侧山的高度恐怕超过了3000米。正是山谷西侧的山阻挡了来自太平洋的气团,导致了死亡谷的干燥。气团沿着山坡爬升,成云成雨,榨干最后一滴水汽。当气团最终越过山顶降临这片山谷时,已经干燥到可以焚烧草木。于是,死亡谷干旱炎热,成了生命禁地。加州淘金热的时候,大多淘金客沿水路前往奥勒冈,再沿着西海岸南下加州。但也有心急的淘金客想走捷径,从科罗拉多河横穿内华达。他们因此走入死亡谷。当终于走到对面的山之后,淘金客把这片干旱的山谷命名为“死亡谷”。怀着重生的喜悦,他们头也不回地奔向加州许诺的黄金梦。

又过了几十年,“死亡谷”发现了金矿。就在淘金客走过的地方。

摄于坏水盆地

两山之间的峡谷宽阔达几十公里。从山上俯瞰下去,这几十公里的谷底好像经过人工的碾压,异乎寻常的平坦。远远的眺到一辆车扬着尘土横穿谷底,走了好一会儿却好像没有移动太多距离。死亡谷最低处是恶水盆地,海拔在海平面以下83米。恶水盆地旁边的山崖上就恶趣味的挂着一块儿小铁板,趾高气扬地宣布着海平面的高度。由于这里海拔低,所以周围地区的降水或冰雪融水都会汇集到这里,形成浅而辽阔的湖泊。太阳会很快晒干这个内陆湖,只留下沉积物。年复一年,水来了水又走,土壤混着白花花的盐卤,如同北方下过雪的大地。盆地边缘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这些灌木都是枯黄的颜色,没有叶子,似乎已经彻底死亡。听说2005年时,死亡谷多下了一点雨,谷底野花开遍。不知是不是这些枯黄植物留下的种子。

2005年时的死亡谷花开,来自维基百科。

离开死亡谷时已经是晚上。由于干燥,星星格外璀璨。细密的星洒满天空,宇宙姑娘的美丽雀斑。

从死亡谷向东,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将近四个小时。干旱的记忆萦绕在舌头上,从麦当劳买来的大杯可乐都不能纾解。车子沿着公路毫无预兆的爬上一个干巴巴的山头,我忽然看到一大片墨绿色的湖水在公路的左侧展开。我忍不住紧了紧手中的方向盘,想要自己清醒,免得不自觉的驾车冲向那片墨绿。由于胡佛水坝的阻拦,科罗拉多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名为“密得湖”的人工湖泊。当年的淘金时代,这里是科罗拉多河冲出山崖的地方。没有现代水坝,没有湖泊。淘金客在河边最后一次灌满水囊,然后一路向西,开始沙漠征程。而我驾驶着现代科技,在冷气十足的车厢里动动方向盘,难以体会淘金客们的艰苦。但盼水的心情,应该一致。

拦起拉斯维加斯河的胡佛水坝

盼水的,还有拉斯维加斯。1930年代,美国经济萧条,罗斯福成为美国总统。总统先生想借大型公共项目来拉动就业。胡佛水坝就是其中之一。政府的投资创造了大量工作岗位。为了获得工作,数万劳工涌入内华达,要在荒漠上建一个水坝。工地附近的小城拉斯维加斯成了建筑工人们休闲娱乐的地方。劳工们喜欢的娱乐方式很简单,不外乎赌博和性。娱乐之都拉斯维加斯就这么粗糙地起航。更重要的是,胡佛水坝蓄起了拉斯维加斯盼望的水。按计划,蓄水用于浇灌周边牧场,和拉斯维加斯没什么关系。但内华达州担心水坝建设完后,拉斯维加斯会逐渐衰落。于是,内华达州修改立法,允许拉斯维加斯使用密得湖的湖水。如果没有水,再合法的赌场也不能在沙漠中长存。

藏在大峡谷中的科罗拉多河。摄于大峡谷东南。

科罗拉多河发源自遥远的科罗拉多山区,距离拉斯维加斯有上千公里。科罗拉多山是西部的门户。山的东边是辽阔而肥沃的大平原。大平原在密西西比河水系的灌溉下,直到今天都是农耕天堂。可科罗拉多山以西,不但地势起伏陡峭,降水也变得稀少,地貌多是草原和荒漠。19世纪早期的农民往往迁徙到科罗拉多山脚下,就不愿继续向前。继续向西探索的,除了传教士、探险家和皮草贩子,就只有这条不算宽阔的科罗拉多河。它如同探索西部的先锋,一往无前地冲入由犹他、亚利桑那和南加州组成的大西南。河水流淌,也重塑了沿岸地貌。亿万年过去,科罗拉多河与这片辽阔土地融为一体,再难分离。而这亿万年的时光,完整的记录在胡佛水坝上游的大峡谷。

大峡谷国家公园中的鹿。

前往大峡谷南缘的道路只有双向两车道,算不上宽阔。一路上,车辆缓慢爬升高度,气温越来越清凉。窗外植被从沙漠灌木,渐变为低矮树木,再变为高大茂密的针叶林。寒冷的高海拔地区,水汽容易凝结,为密林的生长提供了条件。密林庇护了不少动物。把车开到偏僻的小路,就很容易看到安静吃草的鹿群。当年西奥多·罗斯福从总统位置上退下来后,经常来大峡谷游玩。鹿群的祖先们大概受过这位罗斯福先生的惊吓。不过如果鹿群也有灵性,大概会感谢这位前总统。罗斯福在位时建立了国家公园制度,把西部最雄起壮丽的自然景观纳入保护,为鹿群保留下栖息地。美国快速工业化巅峰时的总统,最被人铭记的却是他的环保政策。多多少少,给人启示。

由南向北的道路戛然而止,路牌指示着前方就是一个观景点。穿过树丛,忽然就到了悬崖边。眼前的大地骤然坠落。陡峭的山崖笔直向下,深不知去往何处。我可以想象,如果站在高空,会看到一条恐怖的裂痕划过高原。站在山崖边上,我总担心上帝会再稍稍用力,把我从崖边弹拨入深谷。原来之前几十公里的舒缓爬坡都是蓄势,只为这一刻心跳。

窗外的大峡谷

心跳是初见时的浪漫,时间才是久恋的温存。按捺心跳,看一看山崖上记录的时间吧。山崖上一条条工整的水平线,是古老地层的分界线。二十亿年前,岩浆凝固成黑色火山岩。三亿年前,海洋生物尸体堆积成白色的石灰岩。两亿年前,湖泊水流沉积出红色砂岩。读这山崖,就是读一本时间书。而书的作者,就是隐于峡谷深处不见影踪的科罗拉多河。大约在五百万年前,科罗拉多河开始了它的西部冒险,决心流过这片高原。河水在重力作用下不断向下切割,与此同时,高原正在地质作用下抬升。水之力与土之力配合,终于雕刻出大峡谷的沟沟壑壑。五百万年的水流雕刻,与山崖上二十亿年沧海桑田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可五百万年,又是五千个人类文明史。短暂的时间,漫长的时间。

印第安人壁画

历史书会告诉你,西班牙人最早发现了大峡谷。可当地的印第安人对此嗤之以鼻:峡谷一直在那里,何须白人的“发现”。事实上,美国人打完墨西哥把大峡谷纳入国境时,还对此地一无所知。零星几个白人皮草贩子居住在峡谷边缘,躲在石头屋子里用烈酒和印第安人换皮草。正如大多数的西部故事一样,峡谷中发现矿产,大量白人赶来开矿,与峡谷中的印第安人发生冲突。现代文明和古老智慧碰撞,被麻醉许久的印第安人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向更加偏远的保留地迁徙。再后来,矿石开尽,精明的商人发现观光旅游才是采不尽的宝藏。最受欢迎的项目是下到大峡谷谷底,在科罗拉多河上进行几天的漂流。游客们夜晚露营,旁边的岩壁上或许就有印第安人留下的壁画。大峡谷恋旧。哪怕是印第安人几千年的居住史,它也在不知名的页边悄然记下。

保留地所在的高原

那些被赶走的印第安人,去了大峡谷东侧的高原。白人向西南殖民时,总是沿着海岸建殖民点,所以对居于内陆的干旱高原不感兴趣。于是,这片面积达七万平方公里的高原才能成为印第安人的保留地,庇护了几十万的纳瓦霍族人。

羚羊谷

半干旱的高原不宜农耕,无法养活众多人口。在历史的大多数时间里,保留地里的纳瓦霍族人都在和饥饿做斗争。吴宇森的《风语者》讲述了二战时美军用纳瓦霍语传密电,因此纳瓦霍人借着祖先留下的语言成为战争英雄。电影没讲到的是,很多纳瓦霍族人也把参军当做改变命运的机会。参军归来的纳瓦霍人见识了广阔世界,再也不愿待在落后的保留地,大多选择到海岸的大城市定居。时至今日,纳瓦霍人还很在意这段历史。参观位于保留地内的羚羊谷时,导游就一再纠正我不要用源于西班牙语的“纳瓦霍”来称呼他的族人,而要用“德乃”这个词——纳瓦霍语中的“人”。

纪念碑谷的星空

那天晚上在纪念碑谷的酒店过夜,我看着阳台外的星空,忽然想起《西部世界》中的那个脱离常规去寻找星空的人造人。我忘记了那个人造人的名字,或许就叫“德乃”?

拱门国家公园。那个小小的拱门是犹他州的标志。

走出印第安人的保留地,就已经进入了犹他的地界。周围的植被明显茂密了许多,偶尔还点缀有湖泊。路边可以看到成排的白色风电涡轮。加油站里的便利店也都明亮而现代,不再是保留地中破旧落后的样子。在田园风光中驾驶四个小时,终于到达莫阿布。莫阿布位于科罗拉多河的上游,地处科罗拉多山的西南出口,是著名的旅游集散地。街边都是旅游中介公司,提供摩托车、漂流、越野等项目。来旅游的人大多冲着拱门和峡谷地两大国家公园。我的主要目标却是莫阿布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城堡谷。这个只有300多位居民的小镇,正是《西部世界》的外景拍摄地。

城堡谷

128号公路沿着科罗拉多河通向城堡谷。河流两侧的山崖陡峭。不少巨石已经滚落到半山坡,看起来就要碾压我的汽车。在河流的水汽滋润下,峡谷的低处绿意盎然,近水处芦苇荡漾,再没有西部常见的荒芜景象。拐上一个岔路,越过一个小山丘,就到了城堡谷。最远处是望得见雪顶的高山,近处就是《西部世界》中常见的红色山崖。在侵蚀作用下,山崖几乎是竖直走向,看起来如同人工建成的城堡。车辆开过的谷底其实相当开阔。马路边的树木长得高大,被秋色染黄的树叶落了一地。学校的球场绿草成荫,水管正奢侈的喷着水。在山谷中兜了一圈,没有碰到在户外的居民,倒是看了不少插在家门口的“支持川普”的标语。站在高处眺望,小镇幽静得如同绝情谷底。如果居民入夜时收看HBO,在《西部世界》中看到熟悉的景物,不知会不会借着月色看一眼山崖的黑影,略微怀疑一下生活的真实。

城堡谷附近的科罗拉多河

驶出城堡谷后,我在科罗拉多河边停了一下,谢谢这条河带我穿越西南。我的下一位导游,将是西部拓荒史。

微杂志迄今已出版温瑶作品:

《流经我们内心的风景》、《你的脚步走在你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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