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婆从手帕山下来,不是简单地走下来,而是被年轻健壮的后生背下来,到了山脚,花婆稳稳地站在水街青石板上,身后紧紧地跟着一个女孩。女孩脚步慌张,亦步亦趋,眼神专注地盯着前面的水袍,唯恐稍微疏忽而被落下。在落脚的刹那,水袍朝后饱满地鼓起,花婆很满意,她相信不仅仅是水街四周的风在欢迎,还有虔诚的心灵,炽热的眼神。到底是不同寻常的水袍,花婆注定是与世间所有的女人不同。
今天是水街最热闹的日子。
水街是手帕山朝西拉出的一长溜的谷地,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祖先看中这块土地,躲避了尘世纷扰和战乱,安身下来,种了庄稼,住宿地上摆放上好的青石板,而挨依着江水的房屋一律下好支架,四个脚桩稳稳地在泥水中站好,支架上登起了楼房,叫做吊脚楼。说是谷地,也很勉强,不过是手帕山最后的终结,奇崛、高峻的山脉慢慢缓冲出几十里的平地,而后走向了宽阔的江水。水街除了背后的手帕山,周围就是水了,湍急而厚重的水流日夜拍打着岸堤,水街的称呼也名副其实。
水街自然就成为水上旅客落脚的重要场所,水街女人平生多了些风情。水街男人上山刨地,下水行船,练就了强健体魄和豪爽性格。水街男人和女人,长年得青山绿水的浸淫,天生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而且个个声喉都清脆、婉转,说唱都是出口成章。水街除却自然灾害,平时总是温情的、殷实的。所说的自然灾害,在水街男女看来,就是隐藏在水下又不安分水下生活的水鬼、水妖,他们似乎有着浮躁不安的习性,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刻上岸,袭击水街。至于水街后面的手帕山上的山鬼和各路妖精,相比水域的妖精,他们不是害,而是即将得道的仙,因为走在仙路上,山鬼和她的朋友相对于水鬼及其水鬼朋友来讲,就有了黑白性质的本质区别。
水街人信奉手帕山上的仙和仙仆,他们今天正好邀请了居住手帕山上的花婆来做法事,预防水鬼和水妖出游水街进行捣乱。
水街男人恭候在手帕山延伸出来的道路上,全是壮实的年轻后生们,他们穿戴着节日的盛装,显得精神、鲜亮,那些平时行船的后生,今天也歇业,把船一字泊岸边,来迎接花婆做法事。他们等候花婆的到来,带着虔诚与满心的期待,希望幸运降临在自己头上――艳情万分的花婆亮开歌喉,和自己对上火辣炽热的情歌,然后跟了自己回去,点燃喜庆的蜡烛,花婆裸露出风情万种的身体,和自己相拥在新麻布作帐和山棉作絮的床上。
在水街男人心中,得到花婆心仪,和花婆共度良宵,是神的眷顾,是最为自豪、幸福的事情。正如水街女人所想,若花婆行游他方,巫师来水街做法事,能献上自己的身体,和巫师有巫山云雨之事,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女孩紧紧跟在花婆后面,目光胆怯,神情恍惚。高高地仰着头的花婆,满面春风,一路走来,身体每一处都舒展出惬意,花婆宽大的水袍在迎面吹来的风中鼓胀,然后飞起,贴在女孩的脸庞上,冰凉的水袍似乎吸收了沿路众人的笑意和期待,传递出安全的温暖。
花婆笑得花枝乱颤。
花婆为什么这样开心?女孩忍不住撩开脸庞上的水袍,她看见花婆手里挑起了铜管的烟锅,在江风中,袅袅烟雾顷刻间就消遁了痕迹。
花婆,你今天的发髻耸立得像水街后的手帕山咧,要不要借我娘的铜镜照照。
花婆,我家刚起了新鲜的苞谷酒,到我家去做法事啊。
哎哟哟,我的山歌刚好匹配你妖冶的法事嘛,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啊。
……
花婆眯缝着细长的双眼,鼻子喷出的烟雾使她看上去慵懒,而白色的水袍从双肩柔弱地垂立,尔后迎合了江风飞舞,丰腴的身体隐约地显山露水。花婆不照来堂老娘的铜镜就知道自己的迷人。今天是属于花婆的日子,她被水街邀请行法事驱逐即将围剿水街的江水,水街的女人都被赶到后面的手帕山上。花婆将在水街的吊脚楼前燃起冲天的火把,歌之舞之,做好法事,然后寻找一个匹敌的后生共度良宵,如果可能,花婆要在肚子里种下一枚种子,明年这个时候,一个童子就会坐水船来到水街,他是水街庙宇未来的主持。水街四周水域里的水鬼和各路妖精都不再出来危害。
说到铜镜,花婆是断然不能看来堂家的铜镜的。那铜镜大得惊人,犹如整个江水铺平了,聚集了所有光芒,能够照出人身上细小的皱纹和瑕疵,里面裸身的女人,乳房松弛了,像一个布袋挂在胸前,腹部凸起的肥肉快要掉了下来。花婆实在难以确定,她的肚子能否种下种子。
今晚,花婆不得不把法事传给后人。
女孩被围拢的男人目光纠缠,她还微笑给这些揣测的目光。她的笑很虚弱,也很慌张,如同冬天水面上的太阳,看着温暖,实际无力消弭冰寒,这样越发暴露她的稚气和胆怯。而女子的稚气抑或类似无知的天真,再连同了胆怯,确是招惹男子的法宝,男人会带着怜惜喜欢,这样的喜欢就出自心底了。水街男人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嘴巴上仍然热情地邀请手帕山唯一的花婆。
一个皮肤黎黑的男子摇晃着肩膀走出来,想必是一个船夫,眼睛炯炯地对着她们,放开了歌喉:
露水打湿了花帕,
黄鹂归巢却不见了它的心爱
路上行走的人哦
遇到手持花帕的背影
请转达我的邀请
我的神明啊,今夜
歌舞四起,良宵犹醉
水街这样粗壮的男人,还能唱出黄鹂般深情的歌声。女孩望向花婆,花婆目不斜视,毫不动情。
又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呀呀吼起了嗓子,仍然沮丧着退了下去。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手牵手,对唱着情歌,还是无法挽留花婆的脚步。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但今天的水街不准备黑暗。月亮开始弯成钩针挂在天幕,随着黑暗完全笼罩手帕山时,它又慢慢丰盈起来,竭力把光芒倾泻在吊脚楼前的道场上。道场在平时显得阔大、空虚,此时,各种灯火和火把却把道场燃烧得严实。水街年轻的男人,大概上百个敦实或者俊秀的后生们拥挤在道场上,他们依傍着坐着,或者挨靠樟树美美地吸着烟锅,或者三五个成群爬到道场边界的瓦墙上。花婆在篝火前盘腿坐下,女孩挨着花婆坐下。花婆眼神迷蒙难定,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华美,也许是夜晚丰富的声色引发了花婆的思考。
毕竟是热烈、激情又不乏陌生的场面,女孩借了篝火的温暖,胆子大起来,眼睛四下里睃来睃去,刚刚放出的眼线总是遭遇深情凝视的阻截,她慌忙收回,犹豫的眼神更加暴露她的胆怯。
砰,砰,砰,江水冲刷岸坝的声音不绝于耳,与松油灯火里火星的爆炸声相互应和。水街除了后面连着手帕山,其他方向全被江水环绕,气温上来了,水位总要上涨,涨着涨着,就漫过了水街的岸坝。每年夏天,水街都要请花婆或者巫师做法事来破解江水的围剿。水街族长的耳朵被江水澎湃的声音催促,要求所有后生一个个去找花婆,看谁能打动花婆,得到花婆的青睐。
一个男人率先跳了出来,他满面红光,兴许是篝火映照的结果,但喜气和自信无法遮掩,男人绕到花婆跟前,拉起花婆双手,男人的歌声从他激动的胸膛穿越出来:
我是羞涩的小鸟,
积蓄了森林所有同类的鸣叫
我把歌声埋藏我灵魂深处
[ 2 ] [ 3 ] [ 4 ]
等待我的神灵出现
在灵光闪耀的一刻
我把我赤诚的歌声奉献
男人停止了歌唱,后面的手帕山回荡着他的歌声,几分钟后,男人摇头离开了篝火。穿青衣的男人端起苞谷酒,走向花婆,花婆向男人摆摆手,花婆的动作迟缓,显示出她的毫无兴趣和无动于衷,男人递上去的苞谷酒被晾在半路,也只好退了下来。一个跳着白虎舞蹈的男人在棒槌般的鼓点下,前后左右腾跃飞挪,那生龙活虎的姿势,紧紧配合了朝气蓬勃的鼓点,在水街的夜晚燃烧出篝火似的激情。花婆仰起脸庞,篝火飘忽着花婆隐约的微笑,男人受到鼓励,鼓足劲头拉起了花婆,花婆扭动身体,和男人跳起了白虎舞,但鼓槌还未结束,花婆就回到了篝火旁。
一个穿白色对襟褂子的年轻后生走向篝火,他看都不看花婆,却径直走向花婆身旁的女孩,拉起她的手,女孩毫无准备,随着后生的手力站起来,把背影对向篝火。但背后炽烈的温度已经告诉她,花婆和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青烟,你是青烟。啊,我是弦声啊,你隔壁的弦声……我们一起到江水边捉鱼,我不小心掉到水里,喊着救命,水鬼要捉我了,在水下不断拽我的身体……多么可怕啊,你根本不会游水,却把我从水鬼里拉出来,又带我爬上岸边,你记得吗?
水边……救命……水鬼……女孩盯着眼前这个男子的面孔,恍惚走进这个男子说的事情里。
男子伸出双手,摇晃她的手臂,继续说:“青烟,还记得吗?你五岁那年,我们一起爬水街后面的手帕山,我们看见一只五彩花纹的豹子,就跟着豹子追赶,这时候,这时候,雾气上来了,很快,雾气笼罩了整个手帕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正在我们左右逡巡时,突然,看见一个女人骑坐在五彩豹子上,她那么漂亮迷人,我们跟着她和豹子跑,一路聆听她悦耳的歌声。跑着,跑着,歌声停止了,雾气也散了,但你不见了,你去了哪里?”
她看见那个叫弦声的后生眼睛里闪出了泪花,饱满、晶莹的泪花被后面熊熊的篝火映照,弦声眼睛里起伏着夜晚丰富的风景,月光、手帕山、火把、女孩、雾瘴、隐约的树叶……她痴痴盯着,怎么也看不够。
她是手帕山上的小巫女,擅长人间法术,超脱了人间。巫女不信奉女人的爱情,她的心得到了神明的铸炼,已经将七情六欲封闭,她将是你们水街众生的爱。从此,她不能痴迷不能陷落不能专注一个人。花婆的歌声清脆如少女,而说话的声音喑哑,如同一个被遗弃荒野的破陋罐子。
弦声的脸庞被花婆飞舞的白袍遮掩,眼前漆黑一团。阴影下的弦声后退一步,一声大叫:青烟,她是青烟。
太熟悉了。恍惚中,她听见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青烟,她的心动了下,转过头,努力打量被白袍遮盖了光亮的脸庞,她只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这个自称弦声的后生。
砰、砰、砰――江水一浪赶着一浪冲刷岸坝,族长异常急乱,这水里的鬼魅厉害得很,说来捣乱就来了,它们冲上水街就断了水街的路途,水街人就只能往后面的手帕山逃生,可水鬼呢?不晓得有多大脾气,可以几天几夜不顾及水街人的祷求一个劲地朝着水街冲,漫漶了整个道路和庄稼,淹没房子,淹死来不及逃生的牲畜、老人、小孩,摧毁根基不强固的房屋,最后冲走水街的一切。要好几天,水鬼脾气才会慢慢消减,收兵退水,只留下冲不走的水街,水街人只好在水街上白手起家,日子又从头开始。有七八年了,水街得了花婆法事的祷告而太平,但老人说今年气象不好,水鬼猖獗,一定要请手帕山的花婆做好法事,镇压那些不安分的水鬼,等不得了。
族长扔了手里明灭的烟锅,快步走向篝火,上前就拽住弦声臂膀,说,青烟早死了,被山鬼捉去填饱了肚子,你在这里瞎捣乱,千万别坏了大事,否则一定要按照族法处罚你。
弦声坚持,眼前这个小巫女就是他日夜寻找的青烟。
花婆嘎嘎地笑了,眯缝起细长眼睛,问她,你认识他吗?他说他自己叫弦声。
她很恍惚地摇了摇头,而她不知道摇头意味着什么,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可是,花婆眼睛里有细长的针刺来,她就不得不摇头。
嘎嘎――花婆再次笑了,笑声很轻,但仍然暴露了鸭子似的粗鄙。花婆亡羊补牢似的抿起嘴巴,心中感叹自己真的老了。
花婆说,巫女已经修炼了法术,她被神明所希望所寄托,她会超越一切羁绊肩负神明的爱。花婆清清嗓门,开始唱――嗬嗬,巫女哦,远离了狭窄的爱情,你的眼神不会被凄迷的露水缠绕,超越了恼人的相思,你的歌声永远沐浴月光的清辉,你是神明最美丽的女儿,你的足迹将游走四野,你的身影将被尘世所有的目光追随,你在时间的流淌里,会超度凡生和鬼魅,成为尘世和地狱心尖上的幸福光亮,你是神的女儿,是我们将唯一依赖的神,我祈祷。
花婆的歌声伴随着月光,在水街男人身上镀上了纤尘不染的光华,男人跟着花婆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低头祈祷。道场上的篝火里时时有什么东西噼啪着爆出来,成为游走黑暗的星火。道场静默,弦声左右犹豫,眼睛忧郁地望着女孩,女孩刚好对上那双眼睛,她又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月亮和手帕山的背影。
月华如水,清洗着水街,水街的夜晚散发出植物成熟的气息。这实在是幽会的好日子,花婆心中隐隐约约飘过一阵风,眯缝的眼睛有了恍惚的沉醉。可是,花婆已经老了,难以和年轻的后生幽会,虽然她那么喜欢他们年轻结实的身体和他们身上散发的青春味道。
族长建议花婆,多呆一个夜晚。花婆品咂着醇香的苞谷酒,含笑点头,用歌声回答:迷人的夜晚哦,有谁将会赢得我年轻女儿的芳心?他将荣获神明的光亮,从此,他的日子月朗风清。
顿时,篝火外的男人有了骚动。那个叫弦声的后生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他传递出一股怒火在篝火周围噼噼啪啪地燃烧。众目睽睽中,女孩低下了头,她看见自己的影子犹如青烟,在地上飘忽不定。
女孩和花婆跟着族长来到一幢崭新的吊脚楼前,清新的桐油气息在夜风里氤氲,又掺和了苞谷酒的清冽芳香,正好烘托出结实的喜庆色彩。花婆住宿在吊脚楼的右厢房,女孩住在吊脚楼的左厢房,左厢房刚好毗邻着手帕山,手帕山上一股清泉正汩汩地在她窗前流淌,清泉从峭壁上渗透出来,又在巨大的岩石上跌落,溅起无数白玉花朵,然后朝着一条沟渠缓慢地凝练成一条白绢带,融合了月光彼此渗透。轻轻推开雕花木窗,刚好能看见清泉旁边延伸出来的一条小路。
关闭了窗户,房间一片静默,耳朵充满了草木拔节、庄稼灌浆的声音,隐约不停的情歌从吊脚楼下传来,一阵紧跟一阵。
她不知道花婆在干什么,喝酒?吸烟?还是有了匹敌的男人共度良宵?环顾周围,墙壁上的松油灯红扑扑的,给房间蒙上一层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时,女孩觉得温暖安宁,有时觉得迷茫无措,有时候,她又感到惆怅和忧伤――在看见对面墙壁上自己的剪影时,她耳边响起了“青烟”的呼叫,她的心莫名地抖动不已,眼前闪亮着那个后生的眼睛,而她居然能在眼睛里看见其他事物的重生。
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手帕山、月亮、江水、火把――鱼鳞般的碎片光芒中,她依稀记起了什么,而刚刚记起时,又突然没有了踪影。她的心暗合着鱼鳞光芒的闪耀,抖动不止。
咚咚、咚咚,谁在敲门呢?她警惕地抬头,循着咚咚声,发现有人在敲雕花木窗,不是敲门。她双手环抱着身体,心里问――是谁?可是她的嘴唇紧闭,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咚咚的敲门声在静默里失却了耐心,被深情婉转的情歌代替:
[ 1 ] [ 3 ] [ 4 ]
我露水般清洁的姑娘
你眼睛带着神明的光亮
月亮幽会你的臂膀
在我梦里缠绕
…………
多么好听的歌啊,她在心中赞叹。她的眼睛闭上,心思随着歌声飞了很远。
歌声停下来,她还陶醉在情歌勾发的联想里,她的现实世界却是一片静默。哎,清高的姑娘哦,有谁能打动你的心灵。叹息声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顿时,雕花木窗安静下来。
咚咚、咚咚,又有人敲起了雕花木窗。她这次没有抬头。咚咚声持续不断,夹杂着小声的呼唤,青烟,青烟,我是弦声,你开窗看,你一定记得我。
他是弦声,而弦声是――谁?
在剧烈的心跳中,她掀起木窗一角,弦声捉住她的手,递给她一把兰草,她接过放到鼻子间嗅着。
青烟,弦声轻声地喊道。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继续说,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青烟?她不说话,任由一双手被摩挲出温暖的热量。
弦声告诉她,她从小就喜欢兰草,每次出门采山药,总忘不了采一大把兰草回来,有一回,他不小心把她采的兰草扔了,她又哭又闹,她多么倔啊,他怎么都哄不好,只好趁着月色,重新去爬手帕山,连根挖了好多兰草,当晚就栽在她家院子里,她才破涕为笑。
兰草在月光下散发出白银似的光芒,她放兰草在鼻子前,一刻不停地嗅着,眼神带着恍惚,也许她真的记起了什么,也许她就是被兰草陶醉了。
青烟,我不会进你这个屋子的,你跟我出来,我们去看夜晚的手帕山,也许我们能再次看见五彩花纹的豹子。你忘记了?五彩花纹的豹子只能在光线极其暗淡的时刻出来,有雾或者夜晚,它就出现了,而五彩豹子出现了,山鬼就出来了。
山鬼?她说了第一句话,语气犹豫,像迷路的孩子。
是的,山鬼,就是要找山鬼,她漂亮迷人,她要补充许多年少女孩子的鲜血,她才能青春永驻,芳华绝代。正是山鬼,掳去了你的记忆,我要把你的记忆寻找回来,你不要当什么巫女神仙,你就是青烟,我喜欢的青烟。好吗?
她摇头又点头,这个叫弦声的男子说的,似乎就是真的,也似乎是做梦一样让人迷糊。
弦声可不管她是否听懂,掀开了雕花木窗,双手拉住女孩的右手,她被弦声拽出了雕花木窗。
花婆吃酒的嘴唇不禁抖动了下。是时候了,巫女已经找到了和她匹敌的男子,也许就是那个叫弦声的执拗而痴情的后生,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个后生确实是叫人心动的,他凸起的键子肉和宽阔的胸膛都足以使人沉醉,而他那样――不是说啊唱的,不只是舌头勇敢的人,而是骁勇、沉毅的真正勇士。巫女不是青烟,而是精通法术的巫女了,她姑且享用青春的肉体吧,而她的心魂却超越了肉体之上,她属于手帕山,属于水街所有的众生。今晚,她青春的肉体即将成为肥沃的土壤,孕育最好的种子,这枚种子在明年就会破土发芽。
花婆一高兴,就亮开嗓门,接上吊脚楼下深情的情歌,花婆推开雕花木窗,迷人的风顿时飞扬起花婆心花怒放的脸庞。月色温柔,花婆不愿意放过这样令人陶醉的夜晚。对上歌的男子推开了花婆的房门。
手帕山的月亮隐退时,雾气上来了,时间正是拂晓时分。弦声拉着巫女,一点一滴地回忆着青烟小时侯的事情,回忆他们的青梅竹马,她看见鱼鳞般的碎片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处光芒一闪耀,她的心就抖动一次。她在这个叫弦声的男子的怀抱里,曾经冰冷的身体慢慢暖和,然后炽热。她的心抖动不已,几乎快抖出身体了,身体也随不了自己,在男子有力的怀抱里分出了若干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贴附着眼前这个男子剧烈的心跳。她紧紧地依附着这个男子,唯恐一时疏忽而把心抖出了碎片般的身体,她靠近再靠近,在融合的刹那,她抚住胸口,心跳反弹在手心上。她明白,心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一刻不停地盯着弦声的眼睛,带着痴迷,她觉得万分惊奇,许许多多的事情竟然从面前这个男人眼睛里长出来,那是她似乎经历而又丢弃的事情,现在,这些事情正在弦声眼睛里重生,她苍白的记忆正在丰盈或者复活。
豹子。她叫出来――是的,一个五彩花纹的豹子从弦声眼睛里走出来,很缓慢,但五彩颜色却异常刺目。
豹子?弦声也低声问道,就在弦声一眨眼的瞬间,豹子上坐着一个袒露着乳房、披散着长发、脖子间挂满了奇花异草的年轻女子,而女子的右肩却长着一朵白莲花,白莲花时开时闭,豹子驮着女子在弦声眼睛里走近了。
山鬼。她失声叫道。弦声抬起头,马上,整个人都像凝固似的,巫女也回头看去。
馥郁的香味在雾障间盘桓,又轻易地穿越了雾障朝四处袭击。这是怎样的女人?豹子前腿蹲伏,女人走下来,雾障竟然丝毫没有遮掩她和豹子。相反,豹子和山鬼却站在云岚雾障之上。
水街最英俊最勇敢的男子。
你张开了慧眼,
看我芳华绝代的主人。
她有黄莺不敌的声喉,
清泉洗濯,月华镀身。
我的主人肤如凝脂,
风采如日如虹。
这是豹子在唱歌,却不见豹子嘴巴在动,但豹子腿脚下的雾障却散出一条道路,原来是豹子吹气发歌,歌声吹开了雾障,传到了弦声和巫女的耳朵。弦声把双臂抱在胸膛前,他正好与山鬼分别站在露出的道路的两极。
巫女跳到弦声前,瞪眼看着前面的山鬼,她的眼睛犹如接触到冰玉,她叫了声――山鬼,又退到弦声旁边。
你曾经带了痴念而来
目光坚定,手臂勇敢
你这样的痴心,手帕山也为你感动。
可春天如今早过去,
你不必为苍白了记忆的巫女徒劳歌唱。
请你抬起你的目光打量,
我是最理解你的美丽女人。
让我满足你所有念想,
你会享受不尽。
山鬼的歌声比清泉纯净,比黄鹂悦耳,而所有的雾障又很好地反射她的吟唱,以至余音绕梁、多时不绝。山鬼且歌且舞,她洁白丰腴的胴体,有着妖冶、扣人心魄的魅力。
巫女感觉身旁的弦声在颤抖,她仰起脸庞,忍不住叫道,弦声,你喜欢上山鬼了?
弦声猛然惊醒似的,他镇定了自己,要求山鬼马上把青烟的记忆还给青烟。他自己跑到手帕山等这个无法突围的雾障,就是为了找到山鬼,就是为了索求青烟的记忆。
山鬼似乎很满意弦声的说话,咯咯地娇笑不停,传到弦声和巫女耳朵的又是各种类型的鸟叫,但他们分明看见山鬼脸上阳光灿烂,整个身体犹如花枝乱颤,腰肢无力,如此惹人怜爱。山鬼像个调皮的小女孩,朝着弦声顽皮地挤弄眼睛,弦声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巫女心中就说――他居然笑了,这样高兴地笑了。
我爱慕的小伙子,你弄清楚,这个叫青烟的女孩,如果她得到我给她的记忆,她无法成为众生爱着的巫女了,她只能是青烟,爱着一个男人,中着爱情的蛊惑,为他相思,为他伤心欲绝,最后碌碌无为老去。
弦声转向巫女,小声问道:“青烟,哦,你刚才听见山鬼的话了。你愿意回到青烟,还是做一个为众生所捧的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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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心里又说了下――不是你想竭尽全力帮助我找回记忆吗?这样,我就能够找回我儿时的一切。
弦生等待巫女回答,低沉着嗓子叫青烟。
巫女清脆地答应着――哎,我就是青烟嘛,就是和弦声青梅竹马的青烟,我愿意做一个被人诚挚爱着、时刻惦念着的青烟,我没有能力去做众生之上的神明。
弦声大声重复了巫女的话。要山鬼兑现诺言。
山鬼含笑点头,她旁边的豹子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吼叫,山鬼拍了下豹子的头,豹子吹气传话:
我的主人高洁如兰
从不喜欢一个尘世男人
他们的污浊和苍老,无法匹敌
我主人美好的身心
如今,她遇到她钟情的男人
她要为这个男人兑现诺言
对面的人可听好
我主人是阴性之王
她要释放一个女孩的记忆
她必须喜欢一个男人
然后和她喜欢的男人
完成天作之合
豹子摇头晃脑,山鬼咯咯地娇笑个不停,她跳起妖冶的舞蹈,顿时散开的云雾马上聚拢她脚下,舞蹈的山鬼被云雾运送在弦声和青烟周围。山鬼变化莫测的舞姿乱了他们的视线,突然,山鬼朝着弦声伸出莲藕般的手臂,弦声马上也伸出了手,顿时,弦声被山鬼拽起,跟着山鬼一起坐到五彩豹子身上。
雾障悄悄散开,青烟刚刚喊出――弦声,豹子驮着山鬼和弦声马上随着雾障一起消失了。太阳像个圆盘,明晃晃地挂在了峰顶,青烟跌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
青烟回到吊脚楼,水街人都还在沉睡,所有人沉睡都是为了以百倍的精神来迎战今夜的法事。青烟昏头昏脑地,走到了清泉旁,用手掬起清泉送到嘴巴里,爬进洞开着的雕花木窗。松油灯早灭了,屋子里氤氲着松油和兰草的香气,这都是催眠的味道,青烟感觉没有了力气,一下子栽倒在新床上。在梦里,青烟反复梦见那个五彩花纹的豹子和妖冶的山鬼,他们抢走了一个五岁的女孩,留下一个男孩子凄凉的喊叫――青烟。尔后,五彩花纹的豹子又驮来了美丽的山鬼,山鬼轻启朱唇,歌如清泉叮咚,山鬼又跳起了舞蹈,弦声也加入进去,和山鬼一起歌之舞之,他们骑上五彩豹子,绝尘而去,又留下了她凄凉无助的呐喊――弦声。
巫女,巫女――模糊中,花婆喊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心想,花婆在喊谁呢?咚咚,咚咚,激烈的敲门声夹杂着花婆着急的喊叫,她清醒了――花婆在喊她自己。慌忙下床开门。花婆已经装扮一新,艳若桃李。花婆用手指了指她后面,巫女回头,顺着花婆的指头方向望去,看见木窗间的雕花缝隙渗透出月华的光芒,月亮又挂在了天幕上。她竟然沉睡了一整天,她懵懂着问道:干什么?
花婆细长眼睛瞪圆了,严肃地说,巫女,你不要忘记你的职责,一晌贪欢是没有骨气的做法,你是神之子,你的众生都在恭候你的临幸。
她咕噜着,我是青烟,不是――但花婆已经飘拂起她宽大的水袍绝尘而去。她同样跟在了花婆水袍的后面。
她不再怯怯的,很平静地迎上了路上男人的炽烈目光,她望着他们,很匆忙,一眼就扫过一个,似乎她在寻找什么。是的,她在寻找,帮助她恢复记忆的人,灌注她爱情的男人,又给她伤心和绝望的男人,现在,他在哪里?他还在山鬼那里享受美艳的肉体,还是已经心满意足地回来,等候她的法事?可是没有这个名叫弦声的男人身影。如果没有他站在对面,她如何看见一些凋零的情节重生?她如何去做一个重新复活了的青烟?
男人们痴痴地望着这个素净脸庞的小巫女,这个新鲜纯净的雏儿,谁将有幸获得她的青睐而走运?昨晚,并不见她的窗前挂起火红的灯笼,那么,这个巫女还没有相中水街男人。这个信息给了所有恭候的男人前所未有的鼓励,他们信心百倍地在路上朝巫女献殷勤。有小伙子吹起了美妙婉转的笛子,笛声丝毫不能打动巫女。又有小伙子双手捧着还带着露水的鸢尾花,呈送到巫女面前,而巫女无动于衷。
终于,花婆带着巫女又坐到了篝火旁,篝火前摆好了新鲜的牛羊和猪。族长跳出来唱开场:
福禄滚滚是神的恩情
求得风调雨顺太平事
且用牲畜好好祭祀
留下诚心招待大仙大神
第一道法事是祭祀,花婆摇摆着水袍,在血淋淋的牲畜前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发出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绵长的“哟嗬撒”的歌唱后,花婆推出手掌,牲畜就被齐刷刷地运送到空中去了。
第二道法事是祈福。花婆叫唱着询问在场男人,他们各自梦想什么。男人们一一报出自己的愿望,归纳起来无外乎这样几件事情:想发财,想延年益寿,想人丁兴旺,想情人永远和自己情投意合。
锣鼓惊天动地地敲打起来,花婆旋风一般在篝火旁旋转,火苗都紧紧跟随花婆飘曳的水袍,东南西北地倾倒。花婆刚刚站稳,篝火就齐齐地朝天空冲起,花婆合拢双手,举在额头前,然后尖细着嗓子,把水街男人祈福的事情一一向神唱着汇报,每唱完一个愿望,就有啪的一声响动,花婆告诉水街男人,那是神点头的声音。而最后一个愿望是水街人所有愿望――围剿袭击水街的各路水鬼和妖精,保佑水街平安无事,花婆连续唱了三遍,要求巫女也来向大神表白心意。
巫女在道场上所有的目光注视下,缓慢走向篝火,双腿跪了下来,巫女当众唱道:
成天唱歌的水街男人
你们的爱情全部失败
那个眼睛重生事物的后生
已经被美丽妖冶的山鬼捕获
我却中了水街男人爱情的蛊
怀揣着伤心的思念
愿意做一个名叫青烟的女人
等候一个男人的回心转意
顿时,道场乱了起来。花婆挥舞衣袖,极力补救她即将胜利的法事。而最后一道程序呢?花婆无法用自己的土壤孕育一枚种子,曾经寄希望于巫女,但巫女却……花婆用手掌推出了恢复记忆的青烟。
水街还是遭到了水鬼的捣乱,不过,庆幸的是,一两年来,只有很小的面积受到了袭击。水街人都认为花婆老了,后继无人,法事也难以灵验了。就把希望寄托在手帕山的巫师上,据说,虽是才出道的年轻英俊的巫师,却有很大的法力。
又一年后,水街再次告急,江水在水鬼和水妖的驱动下,向水街四面扑来。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在傍晚行走水街岸边,却莫名其妙失踪了,水街老人都认定是水鬼抢走了那两个女孩子。
于是,水街族长请来了年轻的巫师来做法事。水街男人全部被赶到后面的手帕山上,水街年轻美貌的女子,穿戴好节日的盛装,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鲜,沿路恭候年轻巫师的到来。青烟在一个树杈后面,看见年轻的巫师骑着健壮的白马款款而来。沿路的女子向巫师抛出鲜花,唱起动人的歌曲,巫师心无旁骛地骑马。青烟紧紧盯着巫师的侧面,不断跟随白马跑,终于,快步跑到白马前面,叫道――弦声。
巫师无动于衷、目不斜视。青烟攒足了力气,大声喊着――弦声,我是青烟啊,我一直在找你,等待你回来。
但,歌声、音乐声这样喧嚣,谁会注意这样一个女人的叫喊?
灯笼挂在沿途的树梢上,火把和篝火在熊熊地燃烧,水街的夜晚流光溢彩,红彤彤的喜庆色彩把天空都染红了,这是属于巫师一个人的夜晚。水街女人,谁能幸运地得到巫师的青睐?
(注:此作获湖北网络小说大赛短篇小说一等奖)
(选自荆楚网http://省略hubei.com)
责任编辑:彭新
本期美术编辑:陈婉清
实习美术编辑:曾静怡
网友评论:
aA的风:逆反的叙述,把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写出爱情以外更多的东西。增加了小说的回味余地,也给读者留下不同程度的阅读空间。这是我目前读到的最有味道的短篇。语言行云流水,情节风声水起。
沙地蓬蒿:看似浪漫,实则现实。看似虚无,实则中的。不重复别人的写作。文学性浓厚。
方言子薇 :好就好在,有了白虎,就注定女神永世的悲情。结合是终结,错过才有永恒。个性化的写作。
流殇曲水 :浪漫和现实融合,古代与现代交会,爱情与信仰相逢,道德、风俗、民情甚至更多的东西得到体现。用丰沛的想象力展示地域风情,传说、爱情、灵魂和信仰……颇值得深思!
湖上穷钓 :人身都在悖论中生活,仰望者与被仰望者都不能如愿以偿地达成心愿。这种有别于新老现实主义手法的写作,使作者更容易发现方位所在,更快地接近自己所需要的小说语流,形成有特色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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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婆从手帕山下来,不是简单地走下来,而是被年轻健壮的后生背下来,到了山脚,花婆稳稳地站在水街青石板上,身后紧紧地跟着一个女孩。女孩脚步慌张,亦步亦趋,眼神专注地盯着前面的水袍,唯恐稍微疏忽而被落下。在落脚的刹那,水袍朝后饱满地鼓起,花婆很满意,她相信不仅仅是水街四周的风在欢迎,还有虔诚的心灵,炽热的眼神。到底是不同寻常的水袍,花婆注定是与世间所有的女人不同。
今天是水街最热闹的日子。
水街是手帕山朝西拉出的一长溜的谷地,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祖先看中这块土地,躲避了尘世纷扰和战乱,安身下来,种了庄稼,住宿地上摆放上好的青石板,而挨依着江水的房屋一律下好支架,四个脚桩稳稳地在泥水中站好,支架上登起了楼房,叫做吊脚楼。说是谷地,也很勉强,不过是手帕山最后的终结,奇崛、高峻的山脉慢慢缓冲出几十里的平地,而后走向了宽阔的江水。水街除了背后的手帕山,周围就是水了,湍急而厚重的水流日夜拍打着岸堤,水街的称呼也名副其实。
水街自然就成为水上旅客落脚的重要场所,水街女人平生多了些风情。水街男人上山刨地,下水行船,练就了强健体魄和豪爽性格。水街男人和女人,长年得青山绿水的浸淫,天生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而且个个声喉都清脆、婉转,说唱都是出口成章。水街除却自然灾害,平时总是温情的、殷实的。所说的自然灾害,在水街男女看来,就是隐藏在水下又不安分水下生活的水鬼、水妖,他们似乎有着浮躁不安的习性,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刻上岸,袭击水街。至于水街后面的手帕山上的山鬼和各路妖精,相比水域的妖精,他们不是害,而是即将得道的仙,因为走在仙路上,山鬼和她的朋友相对于水鬼及其水鬼朋友来讲,就有了黑白性质的本质区别。
水街人信奉手帕山上的仙和仙仆,他们今天正好邀请了居住手帕山上的花婆来做法事,预防水鬼和水妖出游水街进行捣乱。
水街男人恭候在手帕山延伸出来的道路上,全是壮实的年轻后生们,他们穿戴着节日的盛装,显得精神、鲜亮,那些平时行船的后生,今天也歇业,把船一字泊岸边,来迎接花婆做法事。他们等候花婆的到来,带着虔诚与满心的期待,希望幸运降临在自己头上――艳情万分的花婆亮开歌喉,和自己对上火辣炽热的情歌,然后跟了自己回去,点燃喜庆的蜡烛,花婆裸露出风情万种的身体,和自己相拥在新麻布作帐和山棉作絮的床上。
在水街男人心中,得到花婆心仪,和花婆共度良宵,是神的眷顾,是最为自豪、幸福的事情。正如水街女人所想,若花婆行游他方,巫师来水街做法事,能献上自己的身体,和巫师有巫山云雨之事,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女孩紧紧跟在花婆后面,目光胆怯,神情恍惚。高高地仰着头的花婆,满面春风,一路走来,身体每一处都舒展出惬意,花婆宽大的水袍在迎面吹来的风中鼓胀,然后飞起,贴在女孩的脸庞上,冰凉的水袍似乎吸收了沿路众人的笑意和期待,传递出安全的温暖。
花婆笑得花枝乱颤。
花婆为什么这样开心?女孩忍不住撩开脸庞上的水袍,她看见花婆手里挑起了铜管的烟锅,在江风中,袅袅烟雾顷刻间就消遁了痕迹。
花婆,你今天的发髻耸立得像水街后的手帕山咧,要不要借我娘的铜镜照照。
花婆,我家刚起了新鲜的苞谷酒,到我家去做法事啊。
哎哟哟,我的山歌刚好匹配你妖冶的法事嘛,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啊。
……
花婆眯缝着细长的双眼,鼻子喷出的烟雾使她看上去慵懒,而白色的水袍从双肩柔弱地垂立,尔后迎合了江风飞舞,丰腴的身体隐约地显山露水。花婆不照来堂老娘的铜镜就知道自己的迷人。今天是属于花婆的日子,她被水街邀请行法事驱逐即将围剿水街的江水,水街的女人都被赶到后面的手帕山上。花婆将在水街的吊脚楼前燃起冲天的火把,歌之舞之,做好法事,然后寻找一个匹敌的后生共度良宵,如果可能,花婆要在肚子里种下一枚种子,明年这个时候,一个童子就会坐水船来到水街,他是水街庙宇未来的主持。水街四周水域里的水鬼和各路妖精都不再出来危害。
说到铜镜,花婆是断然不能看来堂家的铜镜的。那铜镜大得惊人,犹如整个江水铺平了,聚集了所有光芒,能够照出人身上细小的皱纹和瑕疵,里面裸身的女人,乳房松弛了,像一个布袋挂在胸前,腹部凸起的肥肉快要掉了下来。花婆实在难以确定,她的肚子能否种下种子。
今晚,花婆不得不把法事传给后人。
女孩被围拢的男人目光纠缠,她还微笑给这些揣测的目光。她的笑很虚弱,也很慌张,如同冬天水面上的太阳,看着温暖,实际无力消弭冰寒,这样越发暴露她的稚气和胆怯。而女子的稚气抑或类似无知的天真,再连同了胆怯,确是招惹男子的法宝,男人会带着怜惜喜欢,这样的喜欢就出自心底了。水街男人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嘴巴上仍然热情地邀请手帕山唯一的花婆。
一个皮肤黎黑的男子摇晃着肩膀走出来,想必是一个船夫,眼睛炯炯地对着她们,放开了歌喉:
露水打湿了花帕,
黄鹂归巢却不见了它的心爱
路上行走的人哦
遇到手持花帕的背影
请转达我的邀请
我的神明啊,今夜
歌舞四起,良宵犹醉
水街这样粗壮的男人,还能唱出黄鹂般深情的歌声。女孩望向花婆,花婆目不斜视,毫不动情。
又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呀呀吼起了嗓子,仍然沮丧着退了下去。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手牵手,对唱着情歌,还是无法挽留花婆的脚步。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但今天的水街不准备黑暗。月亮开始弯成钩针挂在天幕,随着黑暗完全笼罩手帕山时,它又慢慢丰盈起来,竭力把光芒倾泻在吊脚楼前的道场上。道场在平时显得阔大、空虚,此时,各种灯火和火把却把道场燃烧得严实。水街年轻的男人,大概上百个敦实或者俊秀的后生们拥挤在道场上,他们依傍着坐着,或者挨靠樟树美美地吸着烟锅,或者三五个成群爬到道场边界的瓦墙上。花婆在篝火前盘腿坐下,女孩挨着花婆坐下。花婆眼神迷蒙难定,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华美,也许是夜晚丰富的声色引发了花婆的思考。
毕竟是热烈、激情又不乏陌生的场面,女孩借了篝火的温暖,胆子大起来,眼睛四下里睃来睃去,刚刚放出的眼线总是遭遇深情凝视的阻截,她慌忙收回,犹豫的眼神更加暴露她的胆怯。
砰,砰,砰,江水冲刷岸坝的声音不绝于耳,与松油灯火里火星的爆炸声相互应和。水街除了后面连着手帕山,其他方向全被江水环绕,气温上来了,水位总要上涨,涨着涨着,就漫过了水街的岸坝。每年夏天,水街都要请花婆或者巫师做法事来破解江水的围剿。水街族长的耳朵被江水澎湃的声音催促,要求所有后生一个个去找花婆,看谁能打动花婆,得到花婆的青睐。
一个男人率先跳了出来,他满面红光,兴许是篝火映照的结果,但喜气和自信无法遮掩,男人绕到花婆跟前,拉起花婆双手,男人的歌声从他激动的胸膛穿越出来:
我是羞涩的小鸟,
积蓄了森林所有同类的鸣叫
我把歌声埋藏我灵魂深处
[ 2 ] [ 3 ] [ 4 ]
等待我的神灵出现
在灵光闪耀的一刻
我把我赤诚的歌声奉献
男人停止了歌唱,后面的手帕山回荡着他的歌声,几分钟后,男人摇头离开了篝火。穿青衣的男人端起苞谷酒,走向花婆,花婆向男人摆摆手,花婆的动作迟缓,显示出她的毫无兴趣和无动于衷,男人递上去的苞谷酒被晾在半路,也只好退了下来。一个跳着白虎舞蹈的男人在棒槌般的鼓点下,前后左右腾跃飞挪,那生龙活虎的姿势,紧紧配合了朝气蓬勃的鼓点,在水街的夜晚燃烧出篝火似的激情。花婆仰起脸庞,篝火飘忽着花婆隐约的微笑,男人受到鼓励,鼓足劲头拉起了花婆,花婆扭动身体,和男人跳起了白虎舞,但鼓槌还未结束,花婆就回到了篝火旁。
一个穿白色对襟褂子的年轻后生走向篝火,他看都不看花婆,却径直走向花婆身旁的女孩,拉起她的手,女孩毫无准备,随着后生的手力站起来,把背影对向篝火。但背后炽烈的温度已经告诉她,花婆和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青烟,你是青烟。啊,我是弦声啊,你隔壁的弦声……我们一起到江水边捉鱼,我不小心掉到水里,喊着救命,水鬼要捉我了,在水下不断拽我的身体……多么可怕啊,你根本不会游水,却把我从水鬼里拉出来,又带我爬上岸边,你记得吗?
水边……救命……水鬼……女孩盯着眼前这个男子的面孔,恍惚走进这个男子说的事情里。
男子伸出双手,摇晃她的手臂,继续说:“青烟,还记得吗?你五岁那年,我们一起爬水街后面的手帕山,我们看见一只五彩花纹的豹子,就跟着豹子追赶,这时候,这时候,雾气上来了,很快,雾气笼罩了整个手帕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正在我们左右逡巡时,突然,看见一个女人骑坐在五彩豹子上,她那么漂亮迷人,我们跟着她和豹子跑,一路聆听她悦耳的歌声。跑着,跑着,歌声停止了,雾气也散了,但你不见了,你去了哪里?”
她看见那个叫弦声的后生眼睛里闪出了泪花,饱满、晶莹的泪花被后面熊熊的篝火映照,弦声眼睛里起伏着夜晚丰富的风景,月光、手帕山、火把、女孩、雾瘴、隐约的树叶……她痴痴盯着,怎么也看不够。
她是手帕山上的小巫女,擅长人间法术,超脱了人间。巫女不信奉女人的爱情,她的心得到了神明的铸炼,已经将七情六欲封闭,她将是你们水街众生的爱。从此,她不能痴迷不能陷落不能专注一个人。花婆的歌声清脆如少女,而说话的声音喑哑,如同一个被遗弃荒野的破陋罐子。
弦声的脸庞被花婆飞舞的白袍遮掩,眼前漆黑一团。阴影下的弦声后退一步,一声大叫:青烟,她是青烟。
太熟悉了。恍惚中,她听见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青烟,她的心动了下,转过头,努力打量被白袍遮盖了光亮的脸庞,她只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这个自称弦声的后生。
砰、砰、砰――江水一浪赶着一浪冲刷岸坝,族长异常急乱,这水里的鬼魅厉害得很,说来捣乱就来了,它们冲上水街就断了水街的路途,水街人就只能往后面的手帕山逃生,可水鬼呢?不晓得有多大脾气,可以几天几夜不顾及水街人的祷求一个劲地朝着水街冲,漫漶了整个道路和庄稼,淹没房子,淹死来不及逃生的牲畜、老人、小孩,摧毁根基不强固的房屋,最后冲走水街的一切。要好几天,水鬼脾气才会慢慢消减,收兵退水,只留下冲不走的水街,水街人只好在水街上白手起家,日子又从头开始。有七八年了,水街得了花婆法事的祷告而太平,但老人说今年气象不好,水鬼猖獗,一定要请手帕山的花婆做好法事,镇压那些不安分的水鬼,等不得了。
族长扔了手里明灭的烟锅,快步走向篝火,上前就拽住弦声臂膀,说,青烟早死了,被山鬼捉去填饱了肚子,你在这里瞎捣乱,千万别坏了大事,否则一定要按照族法处罚你。
弦声坚持,眼前这个小巫女就是他日夜寻找的青烟。
花婆嘎嘎地笑了,眯缝起细长眼睛,问她,你认识他吗?他说他自己叫弦声。
她很恍惚地摇了摇头,而她不知道摇头意味着什么,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可是,花婆眼睛里有细长的针刺来,她就不得不摇头。
嘎嘎――花婆再次笑了,笑声很轻,但仍然暴露了鸭子似的粗鄙。花婆亡羊补牢似的抿起嘴巴,心中感叹自己真的老了。
花婆说,巫女已经修炼了法术,她被神明所希望所寄托,她会超越一切羁绊肩负神明的爱。花婆清清嗓门,开始唱――嗬嗬,巫女哦,远离了狭窄的爱情,你的眼神不会被凄迷的露水缠绕,超越了恼人的相思,你的歌声永远沐浴月光的清辉,你是神明最美丽的女儿,你的足迹将游走四野,你的身影将被尘世所有的目光追随,你在时间的流淌里,会超度凡生和鬼魅,成为尘世和地狱心尖上的幸福光亮,你是神的女儿,是我们将唯一依赖的神,我祈祷。
花婆的歌声伴随着月光,在水街男人身上镀上了纤尘不染的光华,男人跟着花婆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低头祈祷。道场上的篝火里时时有什么东西噼啪着爆出来,成为游走黑暗的星火。道场静默,弦声左右犹豫,眼睛忧郁地望着女孩,女孩刚好对上那双眼睛,她又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月亮和手帕山的背影。
月华如水,清洗着水街,水街的夜晚散发出植物成熟的气息。这实在是幽会的好日子,花婆心中隐隐约约飘过一阵风,眯缝的眼睛有了恍惚的沉醉。可是,花婆已经老了,难以和年轻的后生幽会,虽然她那么喜欢他们年轻结实的身体和他们身上散发的青春味道。
族长建议花婆,多呆一个夜晚。花婆品咂着醇香的苞谷酒,含笑点头,用歌声回答:迷人的夜晚哦,有谁将会赢得我年轻女儿的芳心?他将荣获神明的光亮,从此,他的日子月朗风清。
顿时,篝火外的男人有了骚动。那个叫弦声的后生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他传递出一股怒火在篝火周围噼噼啪啪地燃烧。众目睽睽中,女孩低下了头,她看见自己的影子犹如青烟,在地上飘忽不定。
女孩和花婆跟着族长来到一幢崭新的吊脚楼前,清新的桐油气息在夜风里氤氲,又掺和了苞谷酒的清冽芳香,正好烘托出结实的喜庆色彩。花婆住宿在吊脚楼的右厢房,女孩住在吊脚楼的左厢房,左厢房刚好毗邻着手帕山,手帕山上一股清泉正汩汩地在她窗前流淌,清泉从峭壁上渗透出来,又在巨大的岩石上跌落,溅起无数白玉花朵,然后朝着一条沟渠缓慢地凝练成一条白绢带,融合了月光彼此渗透。轻轻推开雕花木窗,刚好能看见清泉旁边延伸出来的一条小路。
关闭了窗户,房间一片静默,耳朵充满了草木拔节、庄稼灌浆的声音,隐约不停的情歌从吊脚楼下传来,一阵紧跟一阵。
她不知道花婆在干什么,喝酒?吸烟?还是有了匹敌的男人共度良宵?环顾周围,墙壁上的松油灯红扑扑的,给房间蒙上一层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时,女孩觉得温暖安宁,有时觉得迷茫无措,有时候,她又感到惆怅和忧伤――在看见对面墙壁上自己的剪影时,她耳边响起了“青烟”的呼叫,她的心莫名地抖动不已,眼前闪亮着那个后生的眼睛,而她居然能在眼睛里看见其他事物的重生。
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手帕山、月亮、江水、火把――鱼鳞般的碎片光芒中,她依稀记起了什么,而刚刚记起时,又突然没有了踪影。她的心暗合着鱼鳞光芒的闪耀,抖动不止。
咚咚、咚咚,谁在敲门呢?她警惕地抬头,循着咚咚声,发现有人在敲雕花木窗,不是敲门。她双手环抱着身体,心里问――是谁?可是她的嘴唇紧闭,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咚咚的敲门声在静默里失却了耐心,被深情婉转的情歌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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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露水般清洁的姑娘
你眼睛带着神明的光亮
月亮幽会你的臂膀
在我梦里缠绕
…………
多么好听的歌啊,她在心中赞叹。她的眼睛闭上,心思随着歌声飞了很远。
歌声停下来,她还陶醉在情歌勾发的联想里,她的现实世界却是一片静默。哎,清高的姑娘哦,有谁能打动你的心灵。叹息声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顿时,雕花木窗安静下来。
咚咚、咚咚,又有人敲起了雕花木窗。她这次没有抬头。咚咚声持续不断,夹杂着小声的呼唤,青烟,青烟,我是弦声,你开窗看,你一定记得我。
他是弦声,而弦声是――谁?
在剧烈的心跳中,她掀起木窗一角,弦声捉住她的手,递给她一把兰草,她接过放到鼻子间嗅着。
青烟,弦声轻声地喊道。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继续说,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青烟?她不说话,任由一双手被摩挲出温暖的热量。
弦声告诉她,她从小就喜欢兰草,每次出门采山药,总忘不了采一大把兰草回来,有一回,他不小心把她采的兰草扔了,她又哭又闹,她多么倔啊,他怎么都哄不好,只好趁着月色,重新去爬手帕山,连根挖了好多兰草,当晚就栽在她家院子里,她才破涕为笑。
兰草在月光下散发出白银似的光芒,她放兰草在鼻子前,一刻不停地嗅着,眼神带着恍惚,也许她真的记起了什么,也许她就是被兰草陶醉了。
青烟,我不会进你这个屋子的,你跟我出来,我们去看夜晚的手帕山,也许我们能再次看见五彩花纹的豹子。你忘记了?五彩花纹的豹子只能在光线极其暗淡的时刻出来,有雾或者夜晚,它就出现了,而五彩豹子出现了,山鬼就出来了。
山鬼?她说了第一句话,语气犹豫,像迷路的孩子。
是的,山鬼,就是要找山鬼,她漂亮迷人,她要补充许多年少女孩子的鲜血,她才能青春永驻,芳华绝代。正是山鬼,掳去了你的记忆,我要把你的记忆寻找回来,你不要当什么巫女神仙,你就是青烟,我喜欢的青烟。好吗?
她摇头又点头,这个叫弦声的男子说的,似乎就是真的,也似乎是做梦一样让人迷糊。
弦声可不管她是否听懂,掀开了雕花木窗,双手拉住女孩的右手,她被弦声拽出了雕花木窗。
花婆吃酒的嘴唇不禁抖动了下。是时候了,巫女已经找到了和她匹敌的男子,也许就是那个叫弦声的执拗而痴情的后生,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个后生确实是叫人心动的,他凸起的键子肉和宽阔的胸膛都足以使人沉醉,而他那样――不是说啊唱的,不只是舌头勇敢的人,而是骁勇、沉毅的真正勇士。巫女不是青烟,而是精通法术的巫女了,她姑且享用青春的肉体吧,而她的心魂却超越了肉体之上,她属于手帕山,属于水街所有的众生。今晚,她青春的肉体即将成为肥沃的土壤,孕育最好的种子,这枚种子在明年就会破土发芽。
花婆一高兴,就亮开嗓门,接上吊脚楼下深情的情歌,花婆推开雕花木窗,迷人的风顿时飞扬起花婆心花怒放的脸庞。月色温柔,花婆不愿意放过这样令人陶醉的夜晚。对上歌的男子推开了花婆的房门。
手帕山的月亮隐退时,雾气上来了,时间正是拂晓时分。弦声拉着巫女,一点一滴地回忆着青烟小时侯的事情,回忆他们的青梅竹马,她看见鱼鳞般的碎片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处光芒一闪耀,她的心就抖动一次。她在这个叫弦声的男子的怀抱里,曾经冰冷的身体慢慢暖和,然后炽热。她的心抖动不已,几乎快抖出身体了,身体也随不了自己,在男子有力的怀抱里分出了若干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贴附着眼前这个男子剧烈的心跳。她紧紧地依附着这个男子,唯恐一时疏忽而把心抖出了碎片般的身体,她靠近再靠近,在融合的刹那,她抚住胸口,心跳反弹在手心上。她明白,心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一刻不停地盯着弦声的眼睛,带着痴迷,她觉得万分惊奇,许许多多的事情竟然从面前这个男人眼睛里长出来,那是她似乎经历而又丢弃的事情,现在,这些事情正在弦声眼睛里重生,她苍白的记忆正在丰盈或者复活。
豹子。她叫出来――是的,一个五彩花纹的豹子从弦声眼睛里走出来,很缓慢,但五彩颜色却异常刺目。
豹子?弦声也低声问道,就在弦声一眨眼的瞬间,豹子上坐着一个袒露着乳房、披散着长发、脖子间挂满了奇花异草的年轻女子,而女子的右肩却长着一朵白莲花,白莲花时开时闭,豹子驮着女子在弦声眼睛里走近了。
山鬼。她失声叫道。弦声抬起头,马上,整个人都像凝固似的,巫女也回头看去。
馥郁的香味在雾障间盘桓,又轻易地穿越了雾障朝四处袭击。这是怎样的女人?豹子前腿蹲伏,女人走下来,雾障竟然丝毫没有遮掩她和豹子。相反,豹子和山鬼却站在云岚雾障之上。
水街最英俊最勇敢的男子。
你张开了慧眼,
看我芳华绝代的主人。
她有黄莺不敌的声喉,
清泉洗濯,月华镀身。
我的主人肤如凝脂,
风采如日如虹。
这是豹子在唱歌,却不见豹子嘴巴在动,但豹子腿脚下的雾障却散出一条道路,原来是豹子吹气发歌,歌声吹开了雾障,传到了弦声和巫女的耳朵。弦声把双臂抱在胸膛前,他正好与山鬼分别站在露出的道路的两极。
巫女跳到弦声前,瞪眼看着前面的山鬼,她的眼睛犹如接触到冰玉,她叫了声――山鬼,又退到弦声旁边。
你曾经带了痴念而来
目光坚定,手臂勇敢
你这样的痴心,手帕山也为你感动。
可春天如今早过去,
你不必为苍白了记忆的巫女徒劳歌唱。
请你抬起你的目光打量,
我是最理解你的美丽女人。
让我满足你所有念想,
你会享受不尽。
山鬼的歌声比清泉纯净,比黄鹂悦耳,而所有的雾障又很好地反射她的吟唱,以至余音绕梁、多时不绝。山鬼且歌且舞,她洁白丰腴的胴体,有着妖冶、扣人心魄的魅力。
巫女感觉身旁的弦声在颤抖,她仰起脸庞,忍不住叫道,弦声,你喜欢上山鬼了?
弦声猛然惊醒似的,他镇定了自己,要求山鬼马上把青烟的记忆还给青烟。他自己跑到手帕山等这个无法突围的雾障,就是为了找到山鬼,就是为了索求青烟的记忆。
山鬼似乎很满意弦声的说话,咯咯地娇笑不停,传到弦声和巫女耳朵的又是各种类型的鸟叫,但他们分明看见山鬼脸上阳光灿烂,整个身体犹如花枝乱颤,腰肢无力,如此惹人怜爱。山鬼像个调皮的小女孩,朝着弦声顽皮地挤弄眼睛,弦声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巫女心中就说――他居然笑了,这样高兴地笑了。
我爱慕的小伙子,你弄清楚,这个叫青烟的女孩,如果她得到我给她的记忆,她无法成为众生爱着的巫女了,她只能是青烟,爱着一个男人,中着爱情的蛊惑,为他相思,为他伤心欲绝,最后碌碌无为老去。
弦声转向巫女,小声问道:“青烟,哦,你刚才听见山鬼的话了。你愿意回到青烟,还是做一个为众生所捧的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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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心里又说了下――不是你想竭尽全力帮助我找回记忆吗?这样,我就能够找回我儿时的一切。
弦生等待巫女回答,低沉着嗓子叫青烟。
巫女清脆地答应着――哎,我就是青烟嘛,就是和弦声青梅竹马的青烟,我愿意做一个被人诚挚爱着、时刻惦念着的青烟,我没有能力去做众生之上的神明。
弦声大声重复了巫女的话。要山鬼兑现诺言。
山鬼含笑点头,她旁边的豹子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吼叫,山鬼拍了下豹子的头,豹子吹气传话:
我的主人高洁如兰
从不喜欢一个尘世男人
他们的污浊和苍老,无法匹敌
我主人美好的身心
如今,她遇到她钟情的男人
她要为这个男人兑现诺言
对面的人可听好
我主人是阴性之王
她要释放一个女孩的记忆
她必须喜欢一个男人
然后和她喜欢的男人
完成天作之合
豹子摇头晃脑,山鬼咯咯地娇笑个不停,她跳起妖冶的舞蹈,顿时散开的云雾马上聚拢她脚下,舞蹈的山鬼被云雾运送在弦声和青烟周围。山鬼变化莫测的舞姿乱了他们的视线,突然,山鬼朝着弦声伸出莲藕般的手臂,弦声马上也伸出了手,顿时,弦声被山鬼拽起,跟着山鬼一起坐到五彩豹子身上。
雾障悄悄散开,青烟刚刚喊出――弦声,豹子驮着山鬼和弦声马上随着雾障一起消失了。太阳像个圆盘,明晃晃地挂在了峰顶,青烟跌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
青烟回到吊脚楼,水街人都还在沉睡,所有人沉睡都是为了以百倍的精神来迎战今夜的法事。青烟昏头昏脑地,走到了清泉旁,用手掬起清泉送到嘴巴里,爬进洞开着的雕花木窗。松油灯早灭了,屋子里氤氲着松油和兰草的香气,这都是催眠的味道,青烟感觉没有了力气,一下子栽倒在新床上。在梦里,青烟反复梦见那个五彩花纹的豹子和妖冶的山鬼,他们抢走了一个五岁的女孩,留下一个男孩子凄凉的喊叫――青烟。尔后,五彩花纹的豹子又驮来了美丽的山鬼,山鬼轻启朱唇,歌如清泉叮咚,山鬼又跳起了舞蹈,弦声也加入进去,和山鬼一起歌之舞之,他们骑上五彩豹子,绝尘而去,又留下了她凄凉无助的呐喊――弦声。
巫女,巫女――模糊中,花婆喊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心想,花婆在喊谁呢?咚咚,咚咚,激烈的敲门声夹杂着花婆着急的喊叫,她清醒了――花婆在喊她自己。慌忙下床开门。花婆已经装扮一新,艳若桃李。花婆用手指了指她后面,巫女回头,顺着花婆的指头方向望去,看见木窗间的雕花缝隙渗透出月华的光芒,月亮又挂在了天幕上。她竟然沉睡了一整天,她懵懂着问道:干什么?
花婆细长眼睛瞪圆了,严肃地说,巫女,你不要忘记你的职责,一晌贪欢是没有骨气的做法,你是神之子,你的众生都在恭候你的临幸。
她咕噜着,我是青烟,不是――但花婆已经飘拂起她宽大的水袍绝尘而去。她同样跟在了花婆水袍的后面。
她不再怯怯的,很平静地迎上了路上男人的炽烈目光,她望着他们,很匆忙,一眼就扫过一个,似乎她在寻找什么。是的,她在寻找,帮助她恢复记忆的人,灌注她爱情的男人,又给她伤心和绝望的男人,现在,他在哪里?他还在山鬼那里享受美艳的肉体,还是已经心满意足地回来,等候她的法事?可是没有这个名叫弦声的男人身影。如果没有他站在对面,她如何看见一些凋零的情节重生?她如何去做一个重新复活了的青烟?
男人们痴痴地望着这个素净脸庞的小巫女,这个新鲜纯净的雏儿,谁将有幸获得她的青睐而走运?昨晚,并不见她的窗前挂起火红的灯笼,那么,这个巫女还没有相中水街男人。这个信息给了所有恭候的男人前所未有的鼓励,他们信心百倍地在路上朝巫女献殷勤。有小伙子吹起了美妙婉转的笛子,笛声丝毫不能打动巫女。又有小伙子双手捧着还带着露水的鸢尾花,呈送到巫女面前,而巫女无动于衷。
终于,花婆带着巫女又坐到了篝火旁,篝火前摆好了新鲜的牛羊和猪。族长跳出来唱开场:
福禄滚滚是神的恩情
求得风调雨顺太平事
且用牲畜好好祭祀
留下诚心招待大仙大神
第一道法事是祭祀,花婆摇摆着水袍,在血淋淋的牲畜前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发出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绵长的“哟嗬撒”的歌唱后,花婆推出手掌,牲畜就被齐刷刷地运送到空中去了。
第二道法事是祈福。花婆叫唱着询问在场男人,他们各自梦想什么。男人们一一报出自己的愿望,归纳起来无外乎这样几件事情:想发财,想延年益寿,想人丁兴旺,想情人永远和自己情投意合。
锣鼓惊天动地地敲打起来,花婆旋风一般在篝火旁旋转,火苗都紧紧跟随花婆飘曳的水袍,东南西北地倾倒。花婆刚刚站稳,篝火就齐齐地朝天空冲起,花婆合拢双手,举在额头前,然后尖细着嗓子,把水街男人祈福的事情一一向神唱着汇报,每唱完一个愿望,就有啪的一声响动,花婆告诉水街男人,那是神点头的声音。而最后一个愿望是水街人所有愿望――围剿袭击水街的各路水鬼和妖精,保佑水街平安无事,花婆连续唱了三遍,要求巫女也来向大神表白心意。
巫女在道场上所有的目光注视下,缓慢走向篝火,双腿跪了下来,巫女当众唱道:
成天唱歌的水街男人
你们的爱情全部失败
那个眼睛重生事物的后生
已经被美丽妖冶的山鬼捕获
我却中了水街男人爱情的蛊
怀揣着伤心的思念
愿意做一个名叫青烟的女人
等候一个男人的回心转意
顿时,道场乱了起来。花婆挥舞衣袖,极力补救她即将胜利的法事。而最后一道程序呢?花婆无法用自己的土壤孕育一枚种子,曾经寄希望于巫女,但巫女却……花婆用手掌推出了恢复记忆的青烟。
水街还是遭到了水鬼的捣乱,不过,庆幸的是,一两年来,只有很小的面积受到了袭击。水街人都认为花婆老了,后继无人,法事也难以灵验了。就把希望寄托在手帕山的巫师上,据说,虽是才出道的年轻英俊的巫师,却有很大的法力。
又一年后,水街再次告急,江水在水鬼和水妖的驱动下,向水街四面扑来。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在傍晚行走水街岸边,却莫名其妙失踪了,水街老人都认定是水鬼抢走了那两个女孩子。
于是,水街族长请来了年轻的巫师来做法事。水街男人全部被赶到后面的手帕山上,水街年轻美貌的女子,穿戴好节日的盛装,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鲜,沿路恭候年轻巫师的到来。青烟在一个树杈后面,看见年轻的巫师骑着健壮的白马款款而来。沿路的女子向巫师抛出鲜花,唱起动人的歌曲,巫师心无旁骛地骑马。青烟紧紧盯着巫师的侧面,不断跟随白马跑,终于,快步跑到白马前面,叫道――弦声。
巫师无动于衷、目不斜视。青烟攒足了力气,大声喊着――弦声,我是青烟啊,我一直在找你,等待你回来。
但,歌声、音乐声这样喧嚣,谁会注意这样一个女人的叫喊?
灯笼挂在沿途的树梢上,火把和篝火在熊熊地燃烧,水街的夜晚流光溢彩,红彤彤的喜庆色彩把天空都染红了,这是属于巫师一个人的夜晚。水街女人,谁能幸运地得到巫师的青睐?
(注:此作获湖北网络小说大赛短篇小说一等奖)
(选自荆楚网http://省略hubei.com)
责任编辑:彭新
本期美术编辑:陈婉清
实习美术编辑:曾静怡
网友评论:
aA的风:逆反的叙述,把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写出爱情以外更多的东西。增加了小说的回味余地,也给读者留下不同程度的阅读空间。这是我目前读到的最有味道的短篇。语言行云流水,情节风声水起。
沙地蓬蒿:看似浪漫,实则现实。看似虚无,实则中的。不重复别人的写作。文学性浓厚。
方言子薇 :好就好在,有了白虎,就注定女神永世的悲情。结合是终结,错过才有永恒。个性化的写作。
流殇曲水 :浪漫和现实融合,古代与现代交会,爱情与信仰相逢,道德、风俗、民情甚至更多的东西得到体现。用丰沛的想象力展示地域风情,传说、爱情、灵魂和信仰……颇值得深思!
湖上穷钓 :人身都在悖论中生活,仰望者与被仰望者都不能如愿以偿地达成心愿。这种有别于新老现实主义手法的写作,使作者更容易发现方位所在,更快地接近自己所需要的小说语流,形成有特色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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